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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外公

发布于:2023-08-09 20:15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黎明
  一
 
  大舅1942年出生,小舅1956年出生,他俩整整相差了14岁。当我的小舅满6岁刚入学堂时,我的大舅已年满20岁自食其力了。
 
  两兄弟年龄相差甚远,成长的条件环境大相径庭,外公对他俩的态度也截然不同。
 
  那一年,大舅刚满16岁,外公就让大舅跟着邻居吴爷学木工。吴爷收了外公三升米,两斤包谷酒,十个鲜鸡蛋,一心想把大舅培养成一个成功的接班人。可事与愿违,大舅似乎对木工活毫无兴趣,学起来心不在焉。
 
  不到一年,吴爷就遣送回了大舅。
 
  “乔哥(我的外公),你的大儿子志存高远,不屑于做木工伙计,我看你还是另当谋划,将来必成大器!”
 
  吴爷丢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扬长而去。外公怔在那里,久久没还神。
 
  等外公回过神来,就是对大舅无休止的责骂和挖苦。
 
  “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不好好学,让老子养你一辈子么?”
 
  “你脑瓜不灵光,不学门手艺,还想吃碗轻松饭?”
 
  “升米养恩人,斗米养仇人,甭想再花老子一分钱!”
 
  年轻的大舅血气方刚,他攥着拳头,眼神凌厉,却默不作声。
 
  外公一个人骂得没劲,又把矛头指向外婆。
 
  “你生的不争气的崽,三棒槌打不出一个屁,将来只有讨米吃!”
 
  “趁早滚蛋!我还有顺娃(小舅),春娃(我妈),指靠你生的这个贱崽,脖子还要够长!”
 
  外婆听着外公的刻薄话,望着垂头丧气的大舅,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大舅很勤劳,每天打柴,喂猪,放羊,还要忍受着外公的白眼和嘲讽------
 
  事情终于迎来了转机!
 
  听说神龙架林区需要招聘一批搬运工。当邻村的小王来约大舅一起去报名时,大舅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妈,我想去,我都快20岁了,弟妹还小,我想做事自己养活自己。”大舅对外婆说。
 
  外婆作为大舅的母亲,当然对小王说的事儿上了心。她打听到这个装卸和搬运的工作耗时长,活累,还要翻山越岭,有一定的危险性,很心疼,游移不定。
 
  外公却很赞成,认为外婆的担忧完全是妇人之见,杞人忧天,甚至不可理喻。
 
  “哪个银子好赚?银子大水打来弯个腰就能捡?我活了半辈子,还没遇到这等好事!”
 
  “赶紧收拾一下,打听好啥时候走,错过时机,那就完蛋了!”
 
  那一段日子,平时对大舅不理不睬的外公一反常态,有一搭没一搭地找大舅说话。大舅很沉默,他一边宽慰着外婆,一边和小王接洽,商议着哪天出门,行程安排。
 
  “妈,给大哥置一套新铺盖带去吧,床上这一套留着,回来还要用。”母亲说。
 
  “行,你哥那铺盖,哪带得出门了?”外婆叹息着。
 
  母亲和外婆温和地商量着,意见统一,到外公这里,卡了壳。
 
  “又不是大姑娘出嫁,还置什么新行头,不行!钱要用在刀锋上。”
 
  “床上的铺盖卷儿通通带走,床板竖起来,我的渔具放在偏房都上锈了,正好挪个地儿。”
 
  外婆和母亲敢怒不敢言,眼见着大舅把床上黑黢黢一团乱麻的旧被套卷成筒扔上车,绝尘而去。
 
  大舅上班后,忙累,休假少,他很少回家探望。
 
  外婆每天招呼着我的母亲和小舅上学,下雨的午后,外婆会坐在庭院的一隅,盯着水洼痴痴发呆,她在想念大舅哩!外公每天哼着歌,忙里忙外,似乎忘了还有大舅这个人。
 
  小舅初中毕业后,在一家还算景气的大工厂上了班,没工作几个月,就听说知识青年可以下乡深造,小舅符合条件,就报了名,顺利通过。
 
  这个好消息令外公欣喜若狂。
 
  外公提前杀了年猪,邀请亲朋好友和街坊邻居举杯庆贺。听着熟人的恭维话,外公喜不自胜。
 
  “妈,下乡很好吗?回来后会分到更好的工作?”我问母亲。
 
  “那也未必,你外公也是啥也不懂,跟着傻乐呵。”
 
  后来,母亲说小舅临走前,外公安排她给小舅安置了一套很漂亮的铺盖行李,全是崭新,包括毛巾,牙刷,拖鞋,袜子,外公都一一过目,点头满意。
 
  “妈,奇了怪了,大舅小舅都是外公的儿子,咋区别这么大哩?”
 
  “唉!你不知道,你大舅是你外公大哥的儿子,他大哥意外去世了,他才和你外婆圆了房。”
 
  明白了,在外公心里,一个亲儿子,一个侄儿子,亲与疏那是泾渭分明啊!
 
  二
 
  小舅的两个儿子上学后,小舅妈想找点事做,经过我母亲的介绍,去了一家工厂当临时工。
 
  工厂离外公外婆的住房近,中间仅隔了一条小河。因为临时工很容易被裁减,小舅妈工作很卖力,总是想多挣几个公分。为了省时,小舅妈中午总是啃几个馒头算吃中饭。
 
  有一天中午,外婆做了好吃的饭菜,她盛了一满碗,准备给小舅妈送饭。我闲着没事,就跟着外婆一起去。
 
  靠近小河,看见外公正戴着斗笠,安静地钓鱼。
 
  “你们俩干嘛去呢?”
 
  “外公,我们给小舅妈送饭哩,你钓到鱼没?”我抢着问。
 
  “送饭?她(小舅妈)没长腿呀?无事找事做!”外公似乎很生气。
 
  外婆用力握一下我的手臂,示意我不出声。
 
  我扶着外婆颤颤巍巍过了河。身后,传来外公的大嗓门。
 
  “真是人见人夸的好婆子啊,她挣了钱会给你花吗?”
 
  “明儿涨水,你过河小心点,掉河里了我可不救!”
 
  外婆一手端着饭盒,一手挽着我,似乎没听见外公的话。
 
  “外婆,外公说话真难听,你咋不答应呢?”
 
  “他爱说啥就说啥!还能怎样?”
 
  冬至将近,空气中透着寒冷,外婆总是早早起床,发一盆红通通的炭火。
 
  那一天,外公,外婆,小舅妈和我,围坐在炭火旁,烤火,聊天。聊着聊着,话题少了,都睡意朦胧。
 
  “噗------擦——”
 
  一声巨响,我从迷糊中回过神来。我看见炭火撒了一地,忽明忽暗,炭灰如雪花般飞扬,弥漫半空,呛人口鼻。
 
  “哎呦,哎呦,对不起,对不起!”小舅妈捂着膝盖,一边口里陪着不是。
 
  小舅妈打瞌睡扑到火盆里了,她的右腿毛线裤已经烧破变黑,膝盖处皮肉红了一大块。
 
  外婆立马立起身,把小舅妈扶到藤椅上坐着,进里屋拿药膏去了。
 
  外公如梦初醒,杏眼圆瞪,当他确定是小舅妈扑到火里去了,一颗悬着的心似乎着了地。
 
  “我说咋搞了呢?还只听说小娃子烤火掉进火堆破了相,真还出稀奇了!”外公翻着白眼,憋着嘴,喃喃地说。
 
  外婆细心的给小舅妈抹药,叮嘱她以后小心些。
 
  “你以后在火旁莫抱小强(小舅的小儿子),真是不靠谱!”外公斜着眼对小舅妈抱怨。
 
  外公对我的母亲,那是真关怀!
 
  有一次,母亲在厨房炼猪油,满满一锅猪油,炸得滋滋响。外公在厨房窗户后面坡上的园子里除草。
 
  “啊!”母亲一声大叫。
 
  外公扔下锄头,三步并做两步,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他冲进厨房。
 
  “怎么啦?怎么啦?”外公焦急地问。
 
  原来一个油星溅到母亲手臂上了。
 
  “双双,你快去给你妈找药,快去买药!”外公来回踱着步子,着急得语无伦次。
 
  “不要紧,已经不疼了”母亲说。
 
  这一幕幕往事,常常会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讲了给母亲听。
 
  母亲说:“亲起哪儿疼起哪儿,不巴皮巴肉的,哪有什么感觉?”
 
  多年后,我问小舅妈:“舅妈,你恨我的外公吗?”
 
  小舅妈说:“恨?还真恨!你外公呀,讨人嫌哟,他的儿女都金贵,别人都是贱皮贱肉贱命。”
 
  我说:“舅妈,您换个角度想,能疼自己的儿女也不错呀,有的父亲连自己的儿女都不顾哟。”
 
  舅妈点头,微笑,舅妈读过书,贤惠勤劳,她不会跟外公一般见识的!
 
  三
 
  大舅年近40才讨到老婆,他的两个儿子,比我小舅的儿子还小两岁。
 
  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们都欢聚在外公外婆家。经济条件好了,外公常常面露喜色,对大舅一家也不像以前那样看不顺眼,也总是爱惹不惹,大舅也习惯了。
 
  吃完团圆饭,外公会给我们压岁钱。记忆中,外公会把20元钱放在红包里,分发给小舅的两个儿子,分发给我姐和我两个外孙,而大舅的两个儿子,没有,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这件事,我曾经问过母亲。
 
  “他的钱,他想给谁就给谁,你问那么多干嘛?”
 
  我又去问外婆,外婆也不正面回答,
 
  “他们俩(大舅的儿子)的压岁钱,你外婆已经悄悄地给了,外公面前少说话。”母亲叮嘱我说。
 
  明白了,外公说啥就是啥,他做啥就是啥,身边人都找到了和他和平相处的模式。
 
  那一天,小舅的儿子和大舅的儿子玩着玩着,竟打起来了。
 
  外公和母亲跑过来的时候,晓峰(大舅的儿子)和小强(小舅的儿子)正扭作一团,互不相让。
 
  “双双,他们谁先惹的祸?”外公问我。
 
  “晓峰玩他的小火车,小强跑过去抢,没抢到就踩小火车,他们就打起来了。”
 
  外公冲过去,一把夺过晓峰怀里的小火车,一耳光扇下去,晓峰哇哇大哭,小强得到玩具,呵呵地笑。
 
  母亲怒不可遏,她帮晓峰拿回玩具,帮她擦泪,安抚。
 
  然后,母亲缓缓站起身,直盯着外公。
 
  “爸,明明是小强不对,你凭什么打晓峰?”
 
  “爸,你这个德行,年轻还能找到黄花闺女?我妈嫁给你也算是忍辱负重。你待不得别人的娃子,就不要娶别人!”
 
  外公震惊了,被母亲的一席话吓到了。他一生疼爱的女儿,竟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外公抱着头,蹲在地上,老泪纵横,久久不语。
 
  后来,外公变了,对大舅,对大舅的两个儿子,不责怪不批评不多说。他似乎很怕我的母亲,怕她凌厉的眼神和精辟的质问。
 
  “妈,外公天不怕地不怕,好像很怕你哩!”
 
  “唉,你外婆跟着他,不知道受了多少气哟,我们成年了,还会眼见着你外公欺负她么?”
 
  我明白了,一行服一行,豆腐服米汤。
 
  四
 
  岁月流逝,无声无息,改变着一切。
 
  外婆走了,外公一个人在家,很孤独。小舅隔三差五会常回家看看,母亲做了好吃的,吩咐我和姐姐给外公送去。
 
  “双双,不要带多了,牙掉哒,吃不了啊!”
 
  “你慢慢吃,坏了就扔掉。”
 
  “双双,你外婆没教我做饭,把我害苦了,肉也切不好。”
 
  “外公,你别急,我们把菜切好分成小包放冰箱里。”
 
  “双双,没有说话的人啊!”
 
  “---------”
 
  那一天,我竟然在菜市场看到了年逾八旬的外公,他拎着一坨卤肉,两瓶啤酒。
 
  “外公,这么开心,有客人来吗?”
 
  “嗯嗯,你大舅打电话说来看我,我就买了点菜下酒。”
 
  外公太孤独了,曾经嫌弃的大舅来看望,也高兴得合不拢嘴。
 
  “姐,你说,外公和大舅能聊什么?外婆走了,大舅还能来看望外公,心胸宽广,不计前嫌。”
 
  “都老了,还有什么可计较的?我猜,外公几杯酒下肚,或许会说‘我读得书少,以前待你不好,对不起啊!’”姐姐打趣道。
 
  “不会不会,人老了,骨头还是硬的,外公万不会这么说哟!”
 
  有一次,外公听说小舅妈在深渡河做事闪了腰,卧床休息,他特别给我打电话,说他身体耐不和坐车,让我买了水果去看望。
 
  年近六旬的小舅妈,终于得到了外公关怀的慰问。那雪花般飞舞的炭灰又一次呈现在我的眼前。
 
  屈指数来,外公已经离开我们20年,如果他还活着,今年正好100岁。我刚参加工作的第一年,外公就猝然离世。如今,大舅小舅也离我而去,我离知天命也不远,白发爬上了鬓角。往事历历在目,外公,您那些刻薄的语言,良善的语言,都随风而逝,能记住的,唯有您的可爱与可亲!天国里的外公,您和外婆,还有大舅小舅,一定相谈盛欢,与岁月和解了吧!
责任编辑:胡俊月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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