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你的方式，继续我的生活（我与忽然花开）

        阿婆住院的时候，我摇了三个多小时的火车从上海一片灯火的夜色中赶回偏居一隅的县城医院。
        推门前，我设想了好些种可能会让我难受的病房内的情景。而当我真的推门进入时，看到的却是一个带着老花镜，弓着腰，伸长了脑袋贴上面前的电脑屏幕的老人家的滑稽模样。四目相对时，我们祖孙俩瞪大的眼睛里各自暗藏话语。阿婆在说，这个不让人省心的丫头，这么晚还跑来做什么。我在说，一把年纪了也这么不懂事，大晚上不好好休息反倒偷偷玩起了电脑。
        我蹑手蹑脚绕过已然同安静的病房一块儿睡去的陪床的母亲，在床沿边慢慢坐下。用近乎鼻子哼气的声音劝阿婆快些睡觉，好好休息。她却只管继续饶有兴致贴着电脑屏幕，并拉我同她一块儿。我这才看清阿婆大晚上不睡觉原是在忽然花开网站上翻看上面的文章。
        这个网站不赖，有些文章也确实不错，尤其是我家丫头写的几篇。她边拖动鼠标边点头称是。
        丫头，这个网站是怎么让你给找着的？她忽然扭头问我。
        我歪头看向她，您忘啦？
        阿婆一愣，随即同我相视一笑。
 
        刚上大学的头一年，于我是闷炉中蒸烤般煎熬。
        高考失利使得我同心仪院校失之交臂，不得已转投迫于现实的专业。然而心有所属，眼里心底再难容他人他物。于是每回上课便是败兴而去阑珊而归。别人意气风发的大学生活，在我脸上却是一副愁容。母亲嘘寒问暖的长途，我也只是敷衍了事，不肯细说。
        阿婆大概是从母亲那儿探得一二，在某个晚上的八九时许，从老家拨来长途。
        没有絮絮叨叨的陈词铺垫，而是长驱直入的直截了当。阿婆那头的声音干脆利落，她说丫头，没读上心里想的学校不痛快了是不？我的傻丫头哟，你想写文章还不容易，我瞧现在这网上呀多得是能发文章的地方。阿婆这就给你找一个。片刻静默后“忽然花开”这四个字便沿着电话线爬进我的耳朵，在我死灰般的心境里复燃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念想。
        我嘴上说着“回头再说”，手指却在结束和阿婆的通话后诚实得在搜索栏里敲下“忽然花开”。盘踞在心头的不甘心在跳转后的淡绿色页面间一点点晕开，最终占据了我此后的每一个日子。我想我该庆幸接到阿婆的这一通电话的。
        当晚我就在忽然花开网站上发表了第一篇文章。
        合上电脑时外面的天空正黑得昏天暗地。我站在窗边，却看到夜色从未有过的魅惑。次日清早才睁眼我就扑向电脑登上网站。过百的点击率并没有完成我的期望，但底下唯一一条来自访客“大树桩”的留言却让我感到被认可的鼓励。
        她说，文笔不错，就是情节俗套了些。
        我回她，谢谢指正，我会继续努力。
 
        之后我将一篇篇文字砌成的“豆腐块”投向忽然花开。它们之中，有的被顶上推荐文章之列，在网站的最闪耀处慰藉着我的虚荣和自尊，有的则淹没在网站硕大的文字洪荒中。唯一相似的是，在它们底下，都显示着来自“大树桩”的留言。
        仿佛一双眼睛在某个角落打量着我。这种来自陌生人的关注尤其在我文字卡壳时就像一个黑暗中的拥抱。暑假回家时我顺嘴和阿婆一说。她摘下老花镜，将视线从学了四五年有余，已玩得和我一般顺溜的电脑前挪向我，脸上留着教我写文章那会儿，从一堆文字里拣到我写得顶好那篇时的笑容，说着，那一准是我家丫头写得好，把人给吸引住了。所以丫头，你可不能半途而废，得好好写。
        不能半途而废。是阿婆教我拿笔写字起就常挂嘴边的话。我的文章在忽然花开里石沉大海时她这样对我说，大四那会儿忙于应付毕业种种而懒得动笔时她这样对我说，后来工作了试图跟现实妥协，放弃文字这条泥泞小径转而走康庄大道时她仍这样对我说。
        我看着她在花甲之年学会用电脑，临近古稀之际每日抽空翻阅忽然花开上的文章，并雷打不动得保持着几十年以来的写字习惯，忽的记起母亲说过阿婆也曾是个揣了文字梦的女文青。尽管生活给她的回馈不曾慷慨过，但她在自己坚持的这方天地里倒也怡然自得。
 
        就在我赶回家又折返后的第二周，我接到了阿婆借母亲手机拨来的电话。她的声音比我见到她时虚弱了些，如细丝般游入我的耳朵。
        她说丫头，人的一辈子有两件幸事。一是碰上喜欢的事，一是碰上喜欢的人。我运气好，都碰上了，我晓得我的丫头也碰上了。既然碰上了就好好抓着，别让它俩给溜走了。
        抱着手机另一头的我有些自责，自责不该在阿婆住院时候向她露出我的退缩胆怯，抱怨文字这条路的不容易，想另寻他径。为让阿婆安心养病，我在电话里头满口答应，不半途而废，一定不半途而废。
        挂电话时她听上去开心得像个孩子。
        后来在阿婆沉沉睡去后我陪母亲一块儿整理她的东西，在她保存在收藏夹里的忽然花开页面里，我头一次看到她在上面的名字，大树桩。
 
        这年四月我回去看阿婆时，带上了一份手稿。里面写的是她和阿公的故事，在忽然花开一次比赛中拿了不错的名次。
        我把它们点燃，四月的微风将它们的灰烬一点点送往天上。
        您看到了吗，阿婆。我没有半途而废，也不会半途而废。

        姓名：董净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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