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尽除夕

　　欲知垂尽岁，有似赴壑蛇。

　   修鳞半已没，去意谁能遮。

　　况欲系其尾，虽勤知奈何。

　　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

　　晨鸡且勿唱，更鼓畏添挝。

　　坐久灯烬落，起看北斗斜。

　　明年岂无年，心事恐蹉跎。

　　努力尽今夕，少年犹可夸。

 

　　这首《守岁》乃北宋著名诗人苏轼于嘉祐七年所写。时苏轼任官歧下，寓居凤翔（今属陕西），年终思归不得，便依照家乡眉州（今四川眉山）的节俗，作《守岁》等三首诗，寄语其弟苏辙。所谓守岁，即《东京梦华录》里所言的“士庶之家，围炉团坐，达旦不寐”，乃中国汉族民间在除夕的习惯，俗名“熬年”。

 

　　“欲知垂尽岁，有似赴壑蛇。修鳞半已没，去意谁能遮。况欲系其尾，虽勤知奈何。”苏轼在开篇将岁暮流逝的时光比作游向深谷的蛇，年之将尽恰如蛇身已没入大半，其情势不可挽回。何况想要系住蛇之尾亦非易事，即使为人勤快也毫无效用。

 

　　苏轼不论守岁益处，却谈守岁无用。只因为，这世上总有一些时光、景色、人，出现在我们生命中，我们倾心爱过，便期许其永驻，可时光怎会永远停留？它终究会抽身而走。当时光逝去，人或许就只能独自一人走过那无人可知的怅惘，追忆那曾经举世无双的好时光。那些时光里有美食华服、赏心乐事，亦有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幽美日常的精髓在灯光旖旎里悄然而过。是啊，总有沙漏在人生活的背景里泻着，总有时光在人眼前而人却无力掌控。

 

　　既如此，何妨淡然处之？说到“淡”字，我会想起《红楼梦》里薛宝钗的“淡极始知花更艳”和邢岫烟的“浓淡由他冰雪中”。前者虽非刻意作秀，却因强调了“淡”字而好似立人设；后者则浑然天成，因浓淡皆可而比前者另具一份超凡脱俗。面对“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的客观事实，我们也不妨“浓淡由他冰雪中”，时光疾缓由它去。

 

　　“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晨鸡且勿唱，更鼓畏添挝。坐久灯烬落，起看北斗斜。”苏轼这几句诗描写除夕守岁时，儿童与成人不同的状态与心理：儿童无忧无虑、欢欣雀跃，成人却因“晨鸡”与“更鼓”等报时的使者而心生添岁的忧伤。“晨鸡”至“北斗”流露出对岁暮的不舍，其情愫与劝人不必挽留时光的“赴壑蛇”之喻截然相反。

 

　　苏轼笔下的守岁图花开两朵，一朵为儿童之喜，一朵为成人之悲，开成了家庭全景图。暑去秋来冬复春，儿童度过了多少欢悦的时光，成人就兀自背负着沉甸甸的行囊前行了多少年华。守岁时成人无法无忧无虑，是因为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里，成人太知道生活的残酷真相了。做任何事情之前，都要早早地权衡利弊，计算得失，谨慎取舍，以期过好安稳的一生。只是，偶尔午夜梦回，发现那个能为梦想倾尽一腔孤勇的少年已被自己杀死在无情的年华里时，便忧愁幽思。但也仅仅是忧愁幽思而已。第二天早起，立刻又可以神清气爽地纵横在职场之中。而时光也就在神清气爽与忧愁幽思的交织中“若白驹之过郤，忽然而已”。

 

　　虽然成人的“坐久灯烬落”与儿童的“相守夜欢哗”形成强烈对比，但春节不离灯，灯若人间月，照尽荣华歇。灯事作为民俗生活之一，意喻团圆、家事、人丁。《瓮牖闲评》云：“守岁之事，虽近儿戏，然而父子团圆把酒，笑歌相与，竟夕不眠，正人家所乐为也。”以此角度看，“灯烬落”虽悲情却仍不失暖意。是啊，换新衣，放爆竹，欢声笑语，彻夜不眠。守岁，守的就是一种态度。每个人守一份热闹，就守出了欢天喜地与红红火火。相对原宜尽除夕。再辛苦，这一夜也不说苦；再艰难，这一夜也不觉难。这一夜是一个停顿。这一夜之前的种种悲辛，于此揭过；这一夜之后的漫漫岁月，要继续过。

 

　　“明年岂无年，心事恐蹉跎。努力尽今夕，少年犹可夸。”苏轼在结尾以反诘的方式表明时间推移中时节的循环往复。时序向前，最怕的是空虚度日而一事无成。苏轼劝诫“少年”惜时，从努力过好这个除夕开始。有趣的是时年苏轼二十六岁，苏辙二十四岁，苏轼以“少年”称之，意味深长。

 

　　很多少年，在少年情怀之中，在任情恣意之时，父母师长的规劝，在他们看来都是无趣的。少年的骄傲，使他们不愿相信何谓人生常态，抑或即便知道也装作与自己无关。待到蓦然回首时，才发现很多岁月都蹉跎了。除夕年年轮回，人却不能在灯火阑珊处停驻。回首时的憾恨，可以想见！以虚掷光阴的方式换来的欢悦，恰如裹着糖衣的砒霜，美则美矣，最后却都化作穿肠蚀骨的痛。故而，真正的惜时是从“尽今夕”开始的。眼泪与诉说都改变不了时光极速前进的悲剧。生而为人，不妨如贝壳中的沙粒那般于无声处自我磨砺，如窄缝中的小草那般兀自贪婪地吸收雨露……尽吾志也，方能时光流逝而吾心安。

 

　　“少年”，不在年龄而在心气；“努力”，庶几为“少年”之别名。若想自身的才华、能力不随年龄的增长而逐渐消弭，就当“努力尽今夕”，让当下的努力给予我们源源不断的精神能量，促使我们在精神世界里永葆少年的心气。因为，看淡“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的客观事实，并不意味着可以蹉跎岁月、虚掷光阴。我们既要放下“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的忧伤，又要摒弃“懒起画峨眉，弄妆梳洗迟”的慵懒。时光荏苒休辜负。不管命运给出的底牌是什么，都温温静静、从从容容、切切实实地努力出好手中的每一张牌。美人会迟暮，但美好的心性从不迟暮。男女都好，要做个惜时、努力而有内涵的人。

 

　　时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尽除夕。旧年渐去，新春渐来。陪家人走过旧年的最后时光，在新春里一起赏风景如画美，悟时光如水长。家人在，岁月就在。舍不得这个旧年，却亦倾心期许着新春。人间有大美，恰在留恋间；天地有大美，或于期许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