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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老了(故乡)

发布于:2018-09-16 08:48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意气书生


  村子老了,但究竟有多老?三百岁,还是五百岁?我说不上来。

  可以问问村子里最老的那口井,问问石井栏上井绳磨出来的可以没了人中指的勒痕,还有井壁上墨绿的苔藓,和那永不枯竭的井水。可以问问是谁凿的这口井?是怎样的一群汉子?在怎样的一个季节?汲出的第一桶水献给了谁?他们的新娘还是他们满脸皱纹的爷爷?他们的爷爷是否对他们说起过自己的爷爷的故事?还有那个从南方逃难来的,只是挑了一副破箩筐的祖先,走得累了,在一片荒野里,随便歇了担子,砍两根树,割了一片芦苇,造了一间仅能容身的棚子,天长地久,子孙繁衍,竟然有了一座村子。箩筐已经杳无踪迹,也许化作了村前的那座土丘,据说民国时土匪来袭,村里人都是躲在土丘上预先挖好的窑洞里,保全了性命延续了老村的香火。总之,村子已经很老了,更早的往事我无法追述,因为我太过年轻,村里祠堂里的任何一块瓦片,都要比我年长好几辈,小时候无知的拿了它去打水漂,想想真是有些大逆不道。

  现在,我很少回村,回村只是为了看看年老的祖母,祖母九十多了,又瘦又小,比我七八岁的儿子高不了多少。可是眼睛雪亮,没事还去瞧人家打牌,坐在桌角,抱着腿,乐呵呵的!有人说她可以活到一百岁,她说我现在已经九十多了,言下之意对于一百很是不满足。可是我很担忧,百岁之后呢?村里的干部说过几次,说要造公墓。公墓造好了,就要平坟地,每个人家的祖坟都要被刨了,哪怕他在那里睡了一百年,甚至更久。我不知道,这是谁的注意,出这主意的,肯定是要被骂杀千刀的。活人有的一个人就有几十甚至上百套房子,死人占那一两个平方,怎了?就不该?

  有时祖母问我,死了是不是可以和祖父埋在一起,我不知道说什么。因为这世道变得太快,就像这村子,在我小的时候,村里还有好几百户,每到傍晚时分,我站在村前的高高的水渠上,看着一里外的村子,粉墙黛瓦,绿树掩映里炊烟袅绕,有青色的,有灰色的,也有白色的,繁忙而安详。村里的狗吠鸡鸣,隐约传来,颇觉生机盎然。现在,工厂的围墙已经修到村口,一半的土地已经被水泥和机器占有,剩下的田地也被人惦记着,有的想来这里造个机械厂,有的想建个农庄。我不敢保证,祖母去世后可以得到她想要那块土地,尽管只是那么一两个平方。就像我不能确定,在我年老之时,还可以在老屋里住住,在檐下晒晒太阳,和儿时的伙伴一起拄着杖去看看那口很老的古井,问问到底是谁喝了它的第一口水。

  很少回去了,甚至不敢回去。回了,也是待不了一会儿。就是待得稍微久些,也决计不会在村里转转。村里,起码有一半的房子空着,有些门口的荒草长得没了膝盖。小时候我喊爷爷的,大多已经过世,同样一条村里的小道,但大不一样了。前些日子水爷去世了,虽然出殡时,队伍拉出去有半里路,可大半是从城里赶来的,腿脚上已经没有了泥土,送葬结束后他们还将回到城里,在进门前他们会将从老村带来的泥土留在门外,就像对待和公园里带来的泥土一样,多么自然又多么伤感。这其中,肯定还包括水爷的三个儿子,三个早已在城里安家立户的儿子。他们曾经是水爷的骄傲,水爷的最后几年也在城里度过,我不知道他对相见不相识、相识不相语的邻里关系有怎样的感受?因为离开村子以后,我有许久不曾见到过他了。不曾见过的还有许多人,许多一起长大的,许多看着我长大的,许多我看着长大的,像一棵树上落下的叶子,在一阵风后四散飘零。

  我记忆中的水爷还是在村子里的样子,冬日里两只手习惯性的拢在两只袖管里,坐在门前老榆树下的竹椅上,跟着太阳挪着椅子。每天清晨会很响的打喷嚏,响到他家的水缸嗡嗡作响,响到几十米外的我吓了一跳,赶紧起床。在村里,水爷可以一年四季的养鹅养鸭,鹅鸭可以满村的跑,既不会丢失,拉了屎也不会有人指手画脚。拉在谁家门口,谁自会用铲子铲去,没有人会在意是谁家的畜生缺少涵养。落在路上,时间长了自然会风干、粉碎、成为泥土,成为路天经地义的一部分。如果有谁赤足走在路上,正好踩着了那一坨湿湿的也许还是热乎乎的东西,也绝不会像城里穿着高跟鞋的妇人,踩着了草地上的宠物狗留下的那堆东西,像踩着地雷一样的惊恐而花容失色而喋喋不休的谩骂,也许会皱皱眉,会随手从草垛上拔下一把稻草擦一擦。家畜的粪便是肮脏的吗?在村里人的眼里当然不是,哪个农村人没有抓过羊圈鸡窝里的或干或湿的粪便给油菜施过肥?没有那一堆堆的阿堵物,哪有香喷喷的菜籽油?在村里,水爷还可以在门口的屋檐下砌一个花圃,大小自定,品种自选,还可以种一架葡萄,半畦空心菜,有什么不协调?想怎样就是怎样。水爷,为什么要搬到城里去?为什么去世前又搬回了村里?我不知道。但水爷终究是幸福的,可以埋在父母的脚下、兄弟的身旁,可以埋在他耕作了大半辈子的那片土里。

  为什么要去城里?城里的风多稀罕啊,太阳也是金贵,都是可以卖钱的。南北通透,光线充足,一个房子多了两句话,多了的钱也许一个农民要干一辈子。村子里的风那么大方,阳光那么慷慨。可是村里人却走了一半,而且没有回头的。没有走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和老村一样的衰败。村里是寂静的,再没有了人声鼎沸热闹喧哗,人们连架都懒得吵了,仿佛只是在等待。以前打得头破血流争来的宅基地,被荒草落叶湮没了。老村真的老了,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迅速的老了,仿佛一个体格健硕、生机勃发的中年人睡了一觉,醒来后突然发现己是满头白发步履蹒跚。

  老村会有怎样的感慨?对于离他而去那群孩子。对于留下的却终将离去的那群孩子。

  

责任编辑:古岩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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