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关文字（故乡）

　　01起缘

　　凡事讲究机缘。年少时，有观摩家大人写标语的记忆，在花花绿绿的大方块纸上作字，每纸一字，都是时兴文样。一帮人书写毕，我被吩咐去东小坝洗涮笔及墨碗等具，乐颠颠领受此命。

　　穿过村子，见有空白处，辄以残墨信手涂沫。率性而为，不循章法。走过自家屋后，见新簇簇粉墙煞是光鲜平整，遂大书三字而去。多年后再看，窃笑不已：还有将自己小名张手张脚地大书于自家屋墙者。人从西来，书式亦是从右往左，不明者还以为是旧式传统范儿。若被追查，无异现成呈堂供状。幸喜无人举报，又无家长横夺干涉。后怕又每每惊叹于自家行不更名的胆色。其实以当时文化水，也就能写写自家小名儿。

　　那字离地面也就一米多，经多年风雨剥蚀，新屋成旧屋，旧屋在2004年又换为现在的新屋。——恶作剧的手迹终于没了。太阳地里，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满头大汗地，一手端着墨碗，一手拿着排笔，踮脚在墙上认认真真地涂鸦，顺着手由腕至胳膊肘是淋漓的墨汁，却成为我跟文字结缘最早的记忆。

　　02障目

　　1986年秋天，我们五位青年学生相约登五莲山，顺仙人炕～弥陀佛石～奇秀岩～锡扣泉路线上山。天竺望海诸峰怀抱处，光明寺大殿刚修复，院内全是断砖残瓦，一片狼藉。门口一对青石狮子饱经沧桑，雄踞在高高的台阶尽头，倒是完好无损，显示出岁月恒久的痕迹。

　　县志载，开山祖师明空，俗姓庞，成都人氏，少年与塾师校论，言及黄金空聚集难过鬼门关，遂勘破生死，由蜀地顺江而下，云游于诸邑，得臧姓居士所舍，栖止于此。后为万历皇帝母后治好眼疾，敕建护国光明寺，自此开辟道场。小时候听老人“扒瞎话”，说五莲山五百和尚，共分一个梨，怎样让每个人都吃到？……石臼捣烂，和一缸水就成喽。——可以想见兴盛时期山门之光大。

　　其时正是年少轻狂，敢于冒险的年纪。寺后有大悲峰，危峰兀立，乃五朵之一。攀爬陡峭狭窄处，发现石壁有刻石痕迹，隐于青苔之中，大家惊喜异常。共六个字，每字一尺见方。兴致勃勃地仔细辨认后，大伙面面相觑：一个字也不认识！曲溜拐弯，是真正的蝌蚪文字。恰好随身携带铅笔，就摹拓下来，带回学校请见多识广者看看呗，兴许认得。可惜博学如语文老师书法老师等也一个个摇头。竟像一个谜，这事就撂下了。

　　03识真

　　2010年5月，有幸过青海塔儿寺。这是黄教创始人宗喀巴的出生地，随处可见的风马，酥油花，香火，藏药，壁画……装点着这一高原佛教圣地。廊檐下，白塔边，总能见到磕长头的人们：站立，合掌，匍匐，五体投地;再站立，合掌，匍匐，五体投地……虔诚，执着，肃然，恭敬，好像永无休止。

　　以随喜心态，买了一只小小转经筒，这物件又叫“嘛呢轮”，红漆木柄，古铜色金属筒子，上面镶嵌五色彩珠，筒上一段细巧的锁链，末端是一只心形坠子，借其重力惯性，可以摇动经筒。它的做工如此精巧细致。特别是筒面装饰雕刻的花样符号，大大吸引了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觉。旋开经筒，里面卷着一张白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仔细看看，竟是筒子表面这六个符号的无限次循环重复。像黑屋子猛然打开了窗户，脑子里刹那间闪出了一个久远的所在：大悲峰！这正是大悲峰上发现的那六个外星符号啊。

　　经过上网查询，才知道这是六字大明咒，也叫六字真言，是梵文。难怪我们不认得！它的正确读法是：唵（ōng）嘛（mā）呢（nī）叭（bēi）迷（mēi）吽（hòng）。此咒含有诸佛无尽的加持与慈悲，是诸佛慈悲和智慧的音声显现，蕴藏了宇宙中的大能力、大智慧、大慈悲。常诵具有不可思议的功德和利好。刻于经筒，每转动一次就相当于念颂经文一遍;重复写在纸上，表示反复念颂着成百倍千倍的“大明咒”。这就是信仰的力量。

　　钟情文字如我，当年见得只言片语，不过一点零碎捡拾放在心里，二十几年后却遇见这么丰厚的答案。岂真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耶？

　　04证悟

　　2016年夏的一个周末，偕老伴重游五莲山，循“烟雨坊～水帘洞～铁胡同～风动石”一线上山。此时，光明寺早已扩建成一座宏伟宝刹，匾额由赵朴初题写，山门高悬对联：“名山自是无双地，妙法仍然不二门。”香火旺盛，游人如织。

　　绕过光明寺后面时，我说稍等一下，我要上去再找找那几个字看看。此时不用手脚并用了，往寥天阁流云峡方向拾级而上。走了几个回环，终于找到了，却发现阴文字迹被人填涂了红油漆，并凿刻增加了拼音注脚。周围挨挨挤挤刻满善男信女的名字，当然还有醒目的康熙年间的落款……整块石壁剐削得干干净净，绝无青苔覆盖。正像一个涂了大红嘴唇，穿得花不棱登的村姑，说不上什么恶感，但总让人觉得有一点点俗气。是当年没注意周边这些涂鸦，还是今人又增补上去？也弄不明白了。头直上，摩崖新开的大佛，头顶琅琊日，耳听东海潮，慈眉低垂，安详地注视着芸芸众生。毋须纠缠，不必根究。关注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一定也是佛陀的心愿罢。

　　归途中，我找出了那首幸福大街的歌。打开音响，歌声如缓缓摇动的嘛呢轮，在车内轻轻飘起：
　　那一天，我转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不为来生，
　　只为你的温暖。
　　那一世，我转山转水，
　　啊！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啊！转山转水转佛塔，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