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家（故乡）

　　一转眼，他们都老了。

　　二十八年前，我刚出生那会，正赶上计划生育在全国严格施行的那两年，每每和妈妈谈及此时，妈妈都会长叹一声，说我出生没到三个月，便被装进菜篮，上面铺上些菜叶，由舅舅用扁担挑着，将我送去了另外一位大舅家里抚养，妈妈说那时为了保住爸爸的工作不得不这么做，而之所以将我送到大舅家抚养，是因为大舅有一份稳定的教师工作，虽说工资微薄，但在那个食不果腹的年代里，也算得上是令人相当羡慕的生计了。我不知道我被送到大舅家的时候，舅妈如何挣钱贴补家用，我只知从我记事起，舅妈每天一早就推着装满苹果、橘子之类水果的架车走上五六里路到集镇上售卖，傍晚时分再推着架车赶回来给我们做饭，有时候我就在夕阳中坐在村头的一块石墩上等着舅妈收摊回家，陪她走完那段乡村土路。那个时候的集镇、农村的路都很糟糕，坎坷且泥泞，舅妈推着满满一架车的水果，很吃力的行走着，记忆中舅妈总是佝偻着后背，脚掌用力蹬着地面艰难地往家走。舅妈是个脾气不好的女人，经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对大舅发脾气，而大舅每每被舅妈数落时总是冲着我憨厚的一笑，从不反驳辩解。舅妈对我却总格外耐心，她很疼我，待我如己出，在那个艰难的年代里，换做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同意丈夫那边的亲戚往自己的家里塞包袱，如此不仅要承担一个三个月大的婴儿的吃喝拉撒，还要承担他的体弱多病以及所有的责任，基于这点来看，舅妈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同时我也是个幸运的孩子，能在这样的家庭里开始我人生最初的三年。

　　有人会说：“你三岁之前如何记事？”没错，关于以上的所有记忆都是在我记事之后留存下来的，而在那之前所有的事情我都不记得，包括在大舅舅妈家生活的三年中的所有。在我三岁的时候，爸爸还是因为超生而被人举报丢了工作，交了罚款之后，我便被爸妈从大舅舅妈家领回了家中，听妈妈说我刚回家的那许多天里，我是不认她这个妈妈的，总嚷着“要回家”，晚上睡觉时也总是背对着妈妈，并不许她碰我一下，只要她忍不住抚摸了我一下，我便会发脾气，哭闹不止。后来我应该是慢慢地接受了这个家庭，之所以说“应该”，是因为我记事之后，便知道在集镇菜市的一隅有个卖水果的女人，我曾在她的家中生活了三年，妈妈让我称呼她“舅妈”。舅妈每看见我，都会唤我“老孩”，问我是否吃苹果，是否吃橘子，而我也总在周五的晚上向妈妈提出要求，随舅妈到另一个家中度周末，每当得到允许的时候，我都会很开心，一路上快乐的像只小鸟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只是后来我不记得从何时开始，我便不再觉得到“另一个家中度周末”是件令人期待令人快乐的事情了，我想大概是在另一个家从乡下搬到集镇上的那一年开始的吧。

　　小孩子都是喜欢过年的，我也不例外，儿时的每一个除夕和春节我都是在另一个家中度过的，据说三岁时我回到自己的家中之后，爸妈便让我拜认大舅舅妈为“干爸干妈”，在农村的习俗里，认“干爸干妈”可以祛除孩子身上的厄运，为孩子带来健康和福祉，而干爸干妈也须在逢年过节时接孩子到家中过节。我喜欢这样的习俗，因为每到过节，另一个家中大我很多的哥哥姐姐们就会给我买许多新衣服玩具，而这些是我在自己家中无法享受到的待遇。除此之外，我还可以和另一个家附近的小伙伴愉快地度过整个假期。记忆中这样的仪式在我过完十二岁的除夕之后便终止了，因为据说这样的习俗和仪式只能持续到孩子满十二岁。我记得另一个家搬到集镇上之后，我还被大舅接去过了最后一个除夕，由此看来那应该是2002年。

　　之后的这十六年里，我便很少再去另一个家中，一来因为没有再去的理由，二来因为另一个家从乡下搬到集镇上之后便少了许多我喜爱的乐趣，没有了门前可以戏水的大塘，没有了屋后可以攀耍的竹林，没有了一望无际的田野，也没有了一起长大的朋友。在我经历了我的整个青春期、叛逆期以及那些形形种种的遭遇之后，在即将步入而立之年的今天，我才肯想起另一个家中的两位老人，是的，如今的他们都已老去，如今，他们早已老去。

　　就在刚刚接到大舅的电话，他说在朋友圈里看见我晒的病房，问我什么人生病了，我告诉他是我自己生病时，大舅很紧张地问我如何怎样，当然言语中不可避免地有了许久不联系而特有的距离感，这距离感让我羞愧不已，细想来在我忘记大舅舅妈的这许多年里，他二人从未因此有过只言片语的责怪和不满。在问及大舅舅妈身体状况时，大舅说他的肩周炎犯了，疼了许多天，舅妈的腿也不听使唤了，常常蹲下之后便站不起来，听到这里我才真正意识到，他们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最近常常在失眠的夜里，眼前浮现儿时光景：舅妈佝偻着后背推着装满水果的架车艰难行走的情景，大舅被舅妈数落时朝我憨笑的样子，还有那个装载着我童年无尽欢乐的青瓦白墙的另一个家，四周被绿树环绕，一条曲径由门前直通塘埂，院中的那口青石老井，井边卖力打水的大舅，边“呼哧呼哧”地喘气，边告诉我“福”字为什么要倒着贴……一转眼，他们都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