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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三去库奇塞(彦文杯)

发布于:2018-07-27 12:42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新生

  在红旗车站稍作停留后,列车驶出车站向前奔去,一等兵马三上了后车厢坐下,对面坐着一个白发老者,老者身体有意地动几下,表情和举动里有一种与人亲近交谈的愿望。老者脸上已挂满横七竖八的皱纹,一片沧桑,但是衣着齐整,一看就是注重仪表的人。空气中飘来微醺的酒气,从方向上来判断,不难看出他饮过少量的酒。马三与老者的目光对视,老者嘴角微翘,笑着说,“你好,一等兵,你这是要去那”?

  “从东面战场的德里一线下来,转到北面的库奇塞”,他开口说道,“德比保卫战听说了吧,就是我们24集团军打的”,马三的眼睛在发光,一股英雄情怀从心头一下涌上来。

  “德里死了多少人”?

  马三的眼眶一下陷进去,莫测而幽深,低声喃喃道,“很多人,很多人”。

  “小伙子,很幸运,你活了下来”。

  马三顷刻双眼呆滞,耷拉着脑袋若有所思。

  “咚”,一颗炮弹呼啸而来,在离马三正前方三百米开外发出沉闷而清脆的声响,沉闷是因为炮弹聚集火药的能量,清脆是因为它爆炸瞬间的恣肆妄为,班长用手把马三脑袋摁在工事里,马三的脑袋在炮弹冲击波下嗡嗡作响,四周没有一点声音,班长仍是摁着马三的头,马三很不舒服,挣扎着抬起头,班长的身姿向旁边一倒,笔直的躺下去,马三脑袋晃晕,先用双手使劲捂住耳朵,而后摇动脑袋,睁开眼,双目一片晕眩,班长四肢朝天天躺着,双目呆望着蓝天,马三摇动班长,没有一丝反应,马三呐喊着“还有人活着吗”?工事里雅雀无声,旁边再没有别的人了,一个班的士兵丧生在这里,就在一刻前。行李架上,一只军绿色的手提箱动了一下。马三回过神来,看上去很疲倦,也许是转了好几趟火车,也许仍会对不知何处随时莫名作响的防空警报担惊,或是记忆再次回到德里,一阵后怕后不知所措。

  “小伙子,你要去库奇塞,那里不是前线,但比前线更残酷,记得你的枪口有抬高一寸的权利”。老者皱纹更深,尤其是在说到枪口这词时,加重深沉的口气,语气里有幽怨,一种说不清的烦忧。

  “这是什么意思”?马三惊诧的看着老者。

  “远古东方的孔子曾曰,仁”。

  马三对咬文嚼字很不感冒,知识分子在这个时代,早已是不入流,前年大清洗,又有一批蜚言流语者无端消失,自从有了革命党,产生了先进主义,其它异端邪说自然靠边站,这时候无端冒出的一个“仁”字,马三很是怀疑,“这家伙不会是个知识分子,反革命分子”。没错,知识分子等于反革命,正是这个时代最时髦的说法,假若被别人诬蔑为知识分子,还不如骂别人是妓女、工贼、叛徒。

  这种腔调让马三产生一种不适的感觉。他避开老者的目光,朝窗外望去,一片残垣断壁,孤零的几幢破败房屋错落在田野上,萧条不免让人感到有些着急。除此之外,就是零散的树林、分散的草地和起伏杂乱的石头。

  “上帝,保佑”。邻座的妇女用手在身前比划一阵,如是祷告。因为这妇女一直沉默,突然打破这沉寂的规矩,马三倒是有些许惊奇。

  “你好,很高兴见到你”,马三客气的搭讪,

  “你好,小伙子,我已经失去了五个儿子,没有什么再不能失去的”。妇女用惨淡而又坚毅的语气如是说。

  “怎么了”?马三问,“大儿子大前年在茵莱河会战,死了;二儿子在奥尔慕山参加革命劳动,发生矿难,走了;三儿子身子虚,上一年病死了;四儿子争着上东部前线,再也没回来,通知是失踪,其实就是死了;小五上个月收到革命委员会的征兵通知,刚去格尔旗前线,上个星期收到烈士通知单,我五个儿子都去见上帝了”。

  “他们都是英雄”,马三满怀敬意的说,“你是英雄的母亲”!

  “见鬼去吧,小伙子要珍重自己,别在前线搭上命,记得你还有家人,还有责任”。

  妇女的回答让马三又是一惊,马三陷入沉思。与其说是沉思,不如说是他想母亲了。从马三有记忆以来,四周的一切就鲜有变化,在革命时代,实行分配制后,供给一直便是短缺,自然,革命前的事已离的很远,宣传描述那是一个极端黑暗腐朽的反动时期,譬如黑市便是遗留下的产物,马三清楚的记得小时候母亲常悄悄去黑市,换回珍贵的白砂糖和细盐,而不是集体公社分配的那种充满各种杂质的,味道怪异的糖块与盐块。他脑海里有这个印象,母亲把细粒的白砂糖塞入他口中,那是儿时难得的美味。

  从小,马三便要参加不压其烦的生活会,大家肃穆的站立或是坐下,而后胸中满腔怒火,义愤填膺的贬斥万恶的旧社会与腐朽的旧阶级,极尽咒骂的词汇脱口而出;然后一致站立,满腔热忱的歌颂革命,歌唱革命党,再次极尽词汇赞美与颂扬。从小就要根正苗红,从小就要监督别人,从小就要爱恨分明,憎恶敌人,从小就要知道随时准备战斗与牺牲,把一生无偿奉献关荣而伟大的革命。马三想起小时候同伴间鸡零狗碎的揭发,可以换一块牛皮纸包的糖或是小玩意。有一年,革命党领袖说,红色的小将才是最纯洁的革命者,而后再是生活会上的热潮澎湃,欢呼雀跃。

  “下等兵,马三”,长官喊道,在征兵处,十六岁的马三与不少同龄的同伴踊跃加入革命军,去承载解放全人类的关荣使命。母亲泪流满面,哭的不成人形。马三不能理解母亲的哭泣,或是如此光荣的事,母亲激动的无以言表。

  “孩子,一定要回来”,母亲再次重复道,“儿呀,你一定要活着回来”。这分明是在祈祷或是哀告。战争永不停歇,革命一刻不止。

  “母亲的革命觉悟真低”,马三暗想。一群无忧无虑的年轻人欢天喜地的唱着革命歌曲,憧憬革命的正义,解放全人类的理想,奔向前线,实现英雄的主义。

  坐在对面的老者突然站起身,从车厢上方的行李架上拿出手提包打开拉链,取出没有标记的瓶子,很明显是酒,火车上不能携带酒,那是违禁品,而且以革命眼光来看,喝酒是消沉乏味的事。

  “小伙子,喝点高粱酒”,老者笑道,“怎么样,暖下身子”。马三看向窗外,窗外飘起雪花,严冬的酷寒与北疆的苍茫搅在一起。

  “什么是生活”?马三喝了一大口酒,把老者拿给他的瓶子放在小桌上,突发莫名的提问。

  “我失去了五个儿子,生活就是这样”。妇女却鲜见的再次开口。

  “但愿革命尽快成功,一切都会好的”,马三独自感慨道。

  “小伙子,革命永远不会结束,革命结束了,一切都完”。妇女的回答让马三震惊,让他浮想联翩。在母亲的襁褓中,吸取乳汁,听她唤马三的乳名;在战场上,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而去,年长的班长护着他的生命,牺牲自己,生活从指缝中悄悄溜走,还来不及挽留。革命的口号可做一时的强心针,就像士兵上战场上分发的兴奋剂,却难以维持,马三已有些怀疑,也有困惑,他在想,这革命到底是什么?到底要往何处去?马三没有答案,或是找不到答案。

  “听我说,小伙子,你还年轻,不要太轻视自己,你的路还长,还长”,老者已灌了许多酒,身子有些倾斜,眼睛里闪耀着浓烈的醉意。

  窗外的雪纷纷扬扬,库塞奇站就在前方。马三要下车了。

  “听说,库奇塞又暴动了”!邻座有人说道,“那么多军队与警察,不少人又被镇压了吧”。

  “你说,这些库奇塞人为什么老是闹事,是不是成了习惯”?有一个声音传来,“他们不需要革命党呗”。

  “听说,从前线调来24集团军准备镇压,看来又要大开杀戒了”,有人说,“不用听说,42集团军从前线下来后,德里前线已崩溃”。

  “他们终究是对自己人更狠”,有人说道,“革命者对革命者更能下狠手”。

  “革命者永远都要革命,不革命就完了”,老者猛地从醉酒中醒来了一句。

  马三一怔,开始收拾行李,准备下车。

  

责任编辑:池墨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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