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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罐老汤煮人生

发布于:2015-09-21 18:31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吊脚楼

  我媳妇是个节奏快的人,思维敏捷,快言快语,做事麻利,炖莲藕排骨汤更是她的功夫把式。她早先做汤的器皿是砂罐,湖北人俗称为“砂吊子”,用“砂吊子”炖汤,先武火煮沸后再用文火煮熬。湖北人把武火叫冲,文火叫熬。冲,是疾风暴雨,文,则是细步款款,文武张弛恰似做一篇锦绣文章。灵感来了,文思喷涌,忙不迭地铺开纸张,笔尖如撑一把红纸伞的女子款款而行。而文火之熬,就是文人的绞尽脑汁的谋篇布局,排骨、莲藕、佐料有如活色生香的文字,从那幽深的古巷洋洋洒洒地走了出来......这汤该是鲜美至极,清香萦口,口感极好。

  后来我不大喜欢喝她做的汤了,因为她后来做汤的汤具是电高压锅,食材、佐料往里面一丢,插上电源开关,手指在琳琅满目的“设置”处一摁,一刻工夫,一锅汤就速成了。待到揭开锅盖,汤面上是星星点点的透亮的油花花,汤色白森森的,与清水无异,假如不吃上一块莲藕,还真不知道自己喝的就是莲藕排骨汤。

  我眼里的好的莲藕汤是微稠的,有点黏,汤汁有些浑浊,白中略显灰色,这色是和田玉的色气,喝上一口,舌尖上的味蕾便有极致式的抚慰,口齿也觉得香了起来。把一锅汤炖到了这程度,说明炖出了莲藕的汁气,喝起来醇厚、味绵长。这等好汤是只有老制作才能做出来的,新式的电压锅做出的大抵是快餐式的清汤,这等清汤寡水之汤,一如主席台上的清口白话,几无雅趣,懒得喝了。

  一日,我送给媳妇一本日本作家村上龙的料理小说集,里面有一篇《好喝的汤》。媳妇说,用小说的笔法写厨房的教程,村上该是个了不得的码字的食客了。关于汤,村上是这样写的:“好喝的汤是煲出来的。我总想着它,想了很久,一回家,喝到了妈妈煮的汤。那时候正是冬日,汤是那么温暖,又是那样美味,这让我不由地忘记了朋友,忘记了他的痛苦、他的烦恼,一切的一切都忘了,只顾喝着我的汤。”

  这文字虽然没教人做汤,也不知道这汤是如何的“美味"。只是说了一个儿子对汤、对母亲的眷恋。媳妇说,这小清新的文字是做出来的,太矫情,全然没有韵味,译家大概是广东人,煲是粤地方言,与湖北人口语中的炖汤、煨汤、熬汤都是一个意思,只有酸溜溜的文人才有闲情雅致慢吞吞地“煲”生活。我家的汤以后就该你做了,或许也能做出文化来。

  媳妇是“老厨房”,也是心慧之人。她说,做一道好汤是慢性子活,做汤的技巧中有做人做事的学问,而现代社会节奏快了,人都耐不住寂寞,一个个都变得心浮气躁、急功近利,信奉所得的快捷和便利,却不知煲,或者炖、煨等文火式的太极功夫中的人生乐处。

  这汤中的人文之理我是默认了。的确,许多人向往的是人生在速成的成功中出彩,殊不知对细节的精雕细琢更能品出生活的味道。至此,我突然想到,被誉为“汤神”的梁实秋说过一句很形象的话,“汤事如房事一般,文火就是绵言软语,摸摸索索的手指,湿津津的舌头,有消磨才有腾云驾雾的消受......”这比方似乎有些色情,但道出了“慢工出细活”的浅显道理。生活也是这样,要慢慢地磨,磨的过程就是积淀,从容打磨的人生才有厚度、宽度。

  我受命操刀,又走进了厨房,捡起了一截阔别了近二十年的烟火日子。

  打开橱柜,闲置已久的砂罐一身尘土,周身残留着往日的烟火,似有安之若素的气韵。我都有些怜惜它了,它从一杯黄土到高温窑制,也是经过了沉寂到轰轰烈烈的涅槃,想必那过程是相当生猛的,当它遭遇现代科技和食客时尚心理的挤兑后,又了无声息地归于沉寂。这形态转换的画面里,似藏有人生的某种意蕴,此一时彼一时也,得宠和失意往往就在一念之间,辉煌之时尽显其能,寂寥时坦然独饮一杯清茶,闲看江湖风云际会。但敦厚、质朴的品质,总是人们乐于待见的。砂罐就是这用我则用、闲则安然待之、安然处之的器物。

  剁了排骨,切了莲藕,拍两瓣生姜,一撮枸杞,再置入锅中,盐巴一勺,酱油少许,爆炒三五分钟后倒入砂罐......蓝色的火焰从灶眼里奔腾出来,这是武火,豪气而张扬,这是成就一锅靓汤必有的声势。我立于一旁,见这砂罐如憨厚、壮实的乡下女子,端坐于床笫,用滚烫、宽厚的胸怀孕育着生命。

  这过程看似简约,却也是神秘庄严的。我不知道高温中的水分子结构有什么变化,或分崩离析,或化合重组,莲藕的心思是否还缠绕着叶绿荷红的芳容。也许,不同的食材如来自五湖四海红尘兄弟,它们邂逅于沸沸扬扬的滚水,这滚水的喧闹宛如江湖里的酒令,高调而热切,它们不问出处,不分贵贱,既然相逢,就在对酒当歌中享受一份快意。当文火以温婉的身段走近砂罐,则又是另一番意趣——罐中之水,不再张扬,飘飘渺渺的蒸汽,舞动着华尔兹徐缓的舞姿,傲气的排骨不再是傲骨,身段开始软化,莲藕铅华洗尽,已是海纳百川的虚怀若谷,它们在一场轰轰烈烈的过往中,相知相守已是身心交融,共同收获了慢煮光阴、静水深流的智慧。

  我该如何描绘这罐莲藕汤呢?也许该是这样的——

  ”罐小乾坤大,汤靓文章秀,一罐汤就是一截人生。当我揭开锅盖,香气氤氲,砂罐如一口古井,幽藏着生活的秘密,不同秉性的食材同处一个逼仄的空间,共同酿制了美味浓郁的汤汁。是什么神奇的力量,让它们相互接纳、渗透、融合?当是彼此包容异质的品格。它们在激情四射的武火中澎湃,在文火的温情脉脉中沉淀,这样的汤才鲜美、隽永。人生大抵也是这样,年少时刻,风风火火,及至中年意气风发,指点江山,待到阅尽人生无数,才练就不显山不露水地淡看功名的心性。这份淡定无疑是一罐人生的老汤。“

  解了围裙,端上汤。媳妇说:”靓汤,油而不腻,味厚。”她一边哈气,一边呼啦啦地喝了一碗,她见我不动静,又说:“‘村上’,你不喝你炖的心灵鸡汤了?”

  浅笑。不是不喝,烫。我在等,等一个温凉。光阴如白马过隙,但生活不应该是仓促的。

  媳妇说我,你酸气,装个什么高雅啰,不如直说好了。

  说什么?想必她也想到了我之所思——

  靓汤、香茗、好酒的味道,都是在神闲气定的静候中等来的,急火攻心的贪欲永远享受不到真正的快感,有时候当你真正等到你生命中的那碗汤的时候,突然发现食欲不再重要,贪婪已经不是你去寻找快乐的动机。

  

责任编辑:胡俊月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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