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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的心跳

发布于:2015-05-07 06:58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璇海之默

  那年春的心跳,活泼甚至是任性,总叫人攥不住。

  他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了将近两天了,浑身上下就像被倒灌了铅,动弹不得。脑子里各种神经都在兴奋地斗殴缠打着,胸口闷得厉害,疼痛猛地一阵又一阵地袭来,脑门像是随时会被一刀劈开,他感觉自己像极了一颗定时炸弹,开始了倒计时。可他不能多做呻吟,他的耳畔,眼前,千丝万缕无助的哀吟始终不绝,“孩子,姥姥知道,你这会一定很难受,一定很难受。”他的姥姥,依然佝偻着,驼背向上拱起,像一座小山似的。蓬乱的灰白的头发,像秋日里的第一道霜。她的深褐色的眼眸,耷拉在古铜色的脸孔上,坐在他躺着的床的边上,死死盯着手里攥得紧紧的湿毛巾,上边似乎还透着今春的余温,嘴里忍不住喃喃道。

  村里的郝大夫禁不住她的一请再请,勉强跟她走了这一趟。郝大夫脸上挂了一层厚厚的口罩,几乎快陷进肉里去了,什么看病的工具都没带,就把两手深深地插进口袋里,重重地挪进里屋,也不敢大口喘气,把眼都给憋得滚圆,脖子变得老粗,脸上的表情也难以捉摸,怕是踏错了一头扎进了无间地狱的样子。隔着床沿,远远地、粗粗地望了床上的小人儿一眼,当即转身对姥姥说:“他这样,两天都没退?”

  “天天用冰毛巾敷,也吃了退烧药,愣是不退,实在没法了,村里就你会看病的,你好心,救救他,救这孩子!”虽然昏头搭脑的,但是他识得姥姥的声音,沙哑无力,像是大地的呻吟,死沉死沉的。他费了吃奶的力气,才勉强侧了身子,看向了姥姥。姥姥颤颤巍巍地站在大夫旁边,把毛巾一会握在手里,一会又搭在那苍老的扶手椅上,似乎怎么放置都不合适,她那样子,像是惊弓之雀。

  “我没那劳什子本事啊,真没!”郝大夫接过话,破口就喊了出来,随之声音又像是被背驰而过的列车轧过,瞬间小心翼翼起来,“万一,李家大娘,我是看在我们平日的情分上才说的,我是说万一真是那什么,得赶紧往外边大医院送,指不定有活路!全村还上百户人家呢,好歹为我们大伙想想!”话音刚落,她便扑通一声落进了座椅里,不吭一声,血液像是凝固了一样,脸色顿时不好了,古铜与铁青混着,她撇过头看着他,那苍白的眼神,微微抽动的嘴角,侘傺与郁悒陷进了眼角的皱纹里,里边还有无尽的哀挽与自咎:会是真的么?这孩子还这么小,这么听话-----她已经不敢再往下想了:我只有一把朽骨,老天真要的话就把我的拿走好了。

  自那日村大夫来过又走了之后,就再也请不来了。他高烧不退的消息就在周围传得沸沸扬扬了。左邻右舍对姥姥的态度陡转,渐渐地避而远之,见了面也不敢凑上前去打招呼,他和姥姥的房子成了那个春天里失了温度的禁地,邻居们都死死地看住自家的孩子,生怕孩子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出事,误闯了那片“地雷区”。他躺在床上,知道姥姥只是古稀之年的老妇,就像她平日总挂在嘴边的话,一只脚都快踏进棺材里了。他的病让姥姥手足无措,更何况没人给她支招,给她拿主意。村里就这几户人家,几座大山,峭而瘦,像是被谁用大斧子削去了半边脸似的,却还硬邦邦的杵在这儿,与外界几乎是隔绝的,平时想到外面一趟实在是力不从心。

  “孩子,没人帮咱,咱不怕,咱也不怨。”姥姥一边把那粗糙的印制有大红喜字的毛巾敷在他的小小的额头上,一边满含深情地叹着气,对他说道。

  怨不得。那是2003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2003年,非典肆虐着,弄得人心惶惶,成日得提防着,就怕病毒钻了空子。他连续两日高烧不退,叫人战栗心惊,疑虑重重也是在所难免的。

  姥姥说不怨,她真的不怨,而他,因为姥姥在,他也不怨。

  “姥姥,你,你哭了么?”他想抬手为姥姥揩掉眼角的泪,只是没有丁点的力气。

  “没哭,孩子,你在姥姥身边,姥姥高兴还来不及。”

  “姥姥,现在是春天不是?”

  “是啊,你邻家赵大伯一家人下田了,你瞧小钢蹦都不来找你去钓泥鳅了,小钢蹦跟着赵大伯去田庄了----”

  “姥姥,我想小钢蹦了,还有钓泥鳅,姥姥,我是不是生了好大的病?”

  “娃,姥姥在这,不会让我的娃有事的。”

  “姥姥,我没事,你看看我,姥姥-----”

  “姥姥没用,没法把你送出去,姥姥会想法子,咱不怕啊,想法子救你!”那日姥姥死死地攥着他的手,就怕一撒手人就没了,她把手轻轻地贴上他小小的胸膛,一起一伏的动静,是不容许被蒸发掉的,那是春天时令里最美的心跳哪。她懊悔自己的无能,没有照顾好自己的娃,让孩子无端受罪。他那云雾一样若有如无又好似断断续续的呼吸,像利刃轻易就撕裂过她的苍老的心

  白天,姥姥就精心地熬一些小豆粥,一口一口地喂他吃,他时而吃不下,时而难受得把全吃的都吐了出来,姥姥就会变着法子尽量让他多吃几口。之后她会把他吃剩的,一咕噜全灌进自己肚子里,用手背往嘴角一抹,利索的揽起门檐上斜立着的细竹篮,便走出小院,走向山里。

  正是仲春时节,春雨已经潇潇洒洒地来过又离去了,山上的草药怕是开怒了吧。山下那淙淙流动的一条小溪,愈发湍急秀丽起来。苍翠而颀长的岭头,新鲜得像是被浣洗过,教人不忍点破,吐着均匀的呼吸。脚下一股静默安谧的绿在蔓延着,不着边际,像是丛林抹在脸上的胭脂。她只是着一件单衣,把袖子摞到手肘处,攥着一把镰刀,用镰刀拨开一片片几乎与她并肩浓密的绿,背后不一会便被露水打湿了大片,到半山腰去拾掇脱落在地上的松针的新芽,用镰刀去刮下一层又一层柳树皮,她的手每一根指头都伸不直,里外都是茧皮,整个看真像用树枝做成的小耙子,刮起来相当费劲。可是随后半点功夫都不耽误,便原路返回到山下田垄上,采了大片鱼腥草。拖着不知疲惫的背影,颤颤巍巍地走回家。肩上的担子一卸下,喘着气,把家里的大锅刷了又刷,倒了几葫芦瓢的水,生火,往灶里添柴,把柳树皮泡成了茶水,再用同样的方法制成鱼腥草水,分别用一小碗盛着,在屋内晾了一会,她试了又试水温,才把药端到床前,一口一口地喂给他吃。这一次,他意外地能把药都喝了,没有任何的吐泻。

  整整四天,一个世纪的心跳都过去了,烧终于退了。他再一次清晰地观望那个这个世界的时候,姥姥笑了,脸上纵横的皱纹颤抖着,掉进春天的池子里化了。咧开的嘴巴露出三四颗不齐的牙齿,双手激动的不知该放哪,有些尴尬的悬在空中。愣了一会,才紧紧地把他揽进自己的怀里他的手,本像是枯槁的木叶,这回却异常有力。他伏在姥姥的肩上,下颚被她那凸起的肩胛骨硌得生疼,姥姥没吭声,把脸紧紧贴着他的头发,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他的后背,怀里的小人,可不是她的稀世珍宝么。“孩子,姥姥以后会护好你的,姥姥不会再让你有事的。”

  他始终记得,半年前,他的父母把他交托给姥姥的时候,姥姥牵着他的手,把他领进了自己的屋子里,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孩子,咱不怕,这也是你家,先和姥姥一起住,姥姥会护好你的。”他自幼捣蛋,欺负了别人家的孩子,姥姥一定要拽着他上门道歉;他稍不留意从柿子树上掉下来,疼得哇哇直叫,姥姥哭着为他擦药酒;他想和其他小朋友一样读书,姥姥翻了一个山头到集市上四处打听,为他买到了小人书。刚接到消息说让她暂时照顾这孩子的时候,她害怕他不习惯过山里的生活,赶忙用自己省吃俭用的钱叫人帮忙为他置办新衣服、新被子。他始终记得,那是他的姥姥,总喜欢把小孩子唤到自己跟前,给他们发糖的老人,总喜欢把他抱到自己的怀里讲故事的老人,总是在逢年过节给邻家送年糕的老人,总是不厌其烦哼着革命红军曲的老人,把自己的一辈子都奉献给土地的勤劳的老人---

  那是他至亲至爱的姥姥,那是一年的阳春,空气的呼吸甚为柔软,像深秋的蒲公英,飘荡在他的心壑里,经久不息。

  

责任编辑:我是德波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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