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头抢险记

　　大清早，小乱庄还怏怏蜷缩着。

　　好遛两圈的老肘还没拉开院子的篱笆门。

　　赶工地的瓦匠队伍还在打尖填肚子。

　　屁股上坠着书包的念书小孩还贪恋着喷香的春眠。

　　可是，我们的二宝子同志已经人勤春来早，来到了庄子头的老杨树跟前，只见他“哗哗哗”攀上了树顶，然后平展双臂，轻抬双腿，稳稳地站立在一根枝头上。

　　天空浩浩，枝桠悠悠，飒爽英姿不下于奥运赛场的跳水名将。

　　“我要跳……”

　　“我要跳——”

　　“我要跳！”

　　老肘刚巧遛到了老杨树底下，虽说身子骨还硬实，可是耳朵不行了。他隐隐约约听到有老鸹的叫声，咦，多年没见这倒头的腔调了，怎么的……

　　老肘转动脖子，往上面瞧。树冠如云，树身如塔。

　　“是我，大爷，我要跳……”

　　瞧见了，不是老鸹，是二宝子。“干嘛的你，旋树枝呐，还是打太极拳哩？”

　　“嗨，什么太极八极的，我要跳树，从这里跳下去，我不想活啦！”

　　“唔……”老肘总算明白点了，继续往前遛，嘴里咕哝着，“爬这么高，真是的，真是的。”路上遇到四奶奶，便把有人寻死的信息发布给她。

　　四奶奶是全庄上最年长的人，一向步履扭捏，这回却迅疾如风，边行边喊：“乖乖宝子呀，不能啊,不能啊，快快下来吧，快快下来吧——”

　　这时候，二宝子大喇叭筒一样不停播放这“我要跳”的宣言。树底下也越来越有人气了。瓦匠们支起摩托车，围拢来。学生们支愣着脑袋，惊呆了。二宝子女人瘫痪在地上，哀哀欲绝。

　　都是家门口的人，都是开裤裆就在一块的伙伴，都是种地为生、种完地打点零工的庄稼汉，他二宝子遇到什么苦情要走这一步呢？二老双全，一儿一女，不算幸福美满也不算支离破碎呀。

　　“宝子哥”、“宝子弟”、“宝子爷”地劝着，树上的人均不为所动，执意要完成壮烈的一举。

　　树底下是大路和晒场组成的开阔地面，二宝子将要亲吻的不是温柔的老淤土，而是冰凉的混凝土。

　　婶子嫂子们抱来羽绒被毛毯子。还有人建议大家伙聚成人堆，像篾篷子挡小燕窝一样。

　　指标不治本。治本还靠思想工作。

　　“咳、咳！”一庄之长清清嗓子，他刚好开会回来，这些日子，开会、参观、座谈、汇报，忙死了。“咹，现在，我们的生活真是芝麻开花，举国上下，山欢水笑，国泰民安，各项改革的措施正在有序地推进。士农工商，各行各业，各尽所能，按劳分配。能者创事业，劳者挣家业。我们小乱庄正以亘古未有的发展态势融入中华民族的宏伟蓝图，生机勃勃，欣欣向荣。二宝子你说，是什么问题令你心如纸灰？是什么困难萌发了你这一令亲者痛仇者快的选择？是什么……”

　　四奶奶又抱来一床被子，打断庄长的话：“你就叫他下来呗，这么高掉下来，还不跟砸生鸡蛋样的哟。”

　　二宝子木杵地矗立在纤细的枝头上，欲跳未跳，口中喃喃：“我要……我要……”

　　众人揪着心，七嘴八舌，手忙脚乱，时而联系他的闺女，让远方的爱女打电话来感化。时而联系他的赌友，让人家退出钱款来软化，结果都是竹篮打水。太阳跃上树头了，照着二宝子绝望的面孔。

　　三鬼子是管治安的干部，出人命关天的事他要负主要责任。他叉着腰，百思不解，这家伙连墙头都爬不上去，那么高，难道有催命鬼帮他忙？于是忍不住朝树上斥道：“你还算个人吗？咹？老少爷们饿着肚子陪着你！小乱庄是又小又乱，可是自古以来，政治形势都是和谐稳定的。你一泡鸡屎污了整缸的酱！下来！下来！”

　　好多声音也附着喊：“下来吧，下来吧，窝心的事说出来，没有迈不过的坎。”

　　树枝上正做着“预备”的姿势。

　　邻村的树贩子带一伙人来了，他今天是来买走这棵老杨树的。树是公共的财产，四十年前所栽。如果不是要拆迁，小乱庄人是不会抛弃这全庄的保护神的。可是，可是，二宝子他要来这里寻短见？惹骚气挡人家财路嘛！树贩子撂下绳子电锯，蹭蹭蹭，几下到了树腰身，“宝兄弟，听哥一句，卖了树，咱坐下来喝两盅，拉拉呱好不好哇！”

　　二宝子连声“你下去，你下去”。无奈，只好下来，手一挥，大蟒蛇粗的绳子绕上了高高的树干。

　　庄子上有个叫大歪嘴的，满腹学问，精通三国。口才第一，能把死人说活了。不过此人与二宝子有过节，因调戏二宝子媳妇而交过一回手。国乱思良相，顾不得了，请他出山。

　　大歪嘴歪着嘴：“男子汉大丈夫，贵在一言九鼎。生死平常事，迟早有一回。有轻于鸿毛的，有重于泰山的，但最后都是化为泥土的。做大事切忌犹犹豫豫，要咯噔蹦脆，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哎呀嘿呀，哎呀嘿呀——”

　　“哎呀嘿呀”的时候，天空飘下来一口唾沫，蒲公英一样，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大歪嘴左躲右闪，还是不偏不倚落在了他的腮帮上。接着是半空里的怒喝：“狗日的……大歪嘴，我变鬼……也不绕过你……”

　　二宝子的狰狞的声音还在飘荡，他的身躯却似七仙女下凡，“你”字还在延长着，两条腿已经随着枝头的落地而稳稳地站到了地面上。原来，神不知鬼不觉，这棵老杨树被树贩子锯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