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是藕

    女儿喜吃藕。有一次，九岁的她夹起白嫩嫩的藕片，歪着脖子问：“爸爸，藕长大了就被吃掉。她怎么这么傻——干嘛不把自己长得再丑一点，生得难吃一些，好让人躲避不及，也好保护自己的生命呢？干嘛不把自己长得再美一点，好让人心生怜惜，不忍下筷呢？”

    我工作之余，也常码字，很多文字见诸报端，常在女儿面前炫耀自己。听她这么问，我便自觉很有哲理地告诉她：例如，世间万物，生来啥样，都是上天注定，没有美丑之分。再譬如，外表美，未必心灵美；反之，外表丑，未必心灵丑。甚至我还从生物链和医学的角度跟她讲，藕是莲的根茎物，可食用，成粉还可药用，消食止泻，开胃清热。

    一番言语后，本以为女儿定然对我佩服至极。但未曾想到，她居然摇头说：“没你说得这么复杂。”

    我愕了一下，问她怎么想。她眉头一扬，浅浅一笑，轻声说：“因为她是藕。”

    我一愣，之后突然有种浅浅的感动。女儿说的没错。藕，她生来为莲之根茎，离茎下锅便可清炒爆炝，不雕琢自己，亦不掩饰自己，因为她本身就是藕而已。她若懂得美化自己知晓遮掩自己，她便不是藕了。女儿的话，初听幼稚，细想却是箴言。

    藕如此简单，女儿问的亦如此简单。只是有时，很多简单的东西，都被我们想得复杂了。

    两年前，在政府机关任点小职的我回到农村老家，刚进门，就被乡亲们围住了。我有点嗔怪父母，毕竟，我事先就在电话里叫他们不要把我回家的事说出去。父亲拉我到一边，说他和母亲没对外说，只是我回来时被乡亲们无意瞥到，所以他们才挤满一屋。

    张大爷带来他亲自酿的黑米酒，王婶拎了一大包亲手磨的核桃粉，李姨则给拿来了水灵欲滴的菜园子里种的菜……总之，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但绝对是他们的一番心意。其中，不乏有些东西是抵得上农村百姓一两个月收入的“奢侈品”。

    他们放下东西，七嘴八舌地向我问这问那，且争着拉我的手，看我好像不大爱答话，折腾了一番后便自觉不好，便讪讪退出屋。我看着满屋的东西，突然有点不忍，便追到院子外问：“你们……没什么事要我帮忙的吗？”

    人群中的张大爷怔了一怔，突然一笑，告诉我，说我从小偷喝过他的米酒，还偷摘过王婶家的苹果，最喜欢吃李姨菜园子里的蔬菜，喜好听赵叔讲的鬼故事……这十几年没见了，今朝突然回来，乡亲们想得慌，大家就集体过来瞧一瞧了，带着我小时最喜爱的东西，又哪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

    我惭愧至极，自以为当了点小官，乡亲们必然会巴结附会，找我办这事办那事。我这才明白，是我想得多了——人家送点东西，不为别的，只是一番心意，只是为了来看看我这个离家十几年的孩子；人家来看看我，不因为别的，只因为他们是我的乡亲，而我，亦曾是他们的乡亲。

    活在天与地之间，我们常常对红尘物欲恋恋不忘，就会丢掉本真，忘记初心，抛却了世间最宝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