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春至

　　近日来心情一直有些郁闷，烦闷中不知不觉地走出户外。漫步在田野间，前面是一汪碧绿的湖水，湖的岸边栽着垂柳。春风慢悠悠地吹着，吹得柳枝微微地拂动，犹如少女的长发飘逸着，在空中荡来荡去，柳絮在不经意间触摸着我的视线，就是这轻轻地、轻轻地触摸，似在敲击我那早已沉寂的灵魂，让我这久已灰暗的心，多少有了一丝丝的感触，这久已封闭的心，猛然间产生了一种想要张开的意念，慢慢地裂开了一条缝隙，似乎久已未见得阳光突然间闪现在心头，我的心猛然一惊，蓦然有一种想融入其间的欲望，我身不由己地朝湖走去。

　　湖水泛着涟漪，搅动着本该平静的湖面，似春姑娘的撩拨，唤回万物的生机，让大地去领略微拂的春风暖意，也好来拥抱春天的美丽，置身于春的怀抱，让自己融入其中。

　　春姑娘降临了，颤巍巍晃动的柳枝，像似在展示她的娇媚，撩拨你的思绪。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小鸟，落在柳枝上，蹦跳着相互追逐着。我漫不经心地漫步湖边，一缕柳丝像是故意伸出的婴儿小手，轻轻撩拨我那已经花白的乱发。我感到心烦，心有怨气似地抬起手去撩拨那搅乱我心境的柳丝。当手轻轻触摸到那略微飘动的柳丝的时候，我的心不由得为之一动，竟然勾起我对往昔的回忆……

　　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也是这样一个季节，也是这样一片湖面，也是这样一排排的柳树，我正陶醉在这美如画的春天里……

　　“看什么呢……”一声银铃般的脆响——尽管里面隐藏着不易被人察觉的忧郁，但还是把我已经放飞的灵魂，从高远的遐想中拽了回来。视线收回，神魂未归，懵懂地望着面前对我说话的人。“看到什么好东西啦，像似被勾了魂儿似的……”意识未归的我并没注意她话中的含义，我眨了眨眼，又摇了摇头，努力使自己的眼睛睁大，竭力掩饰我的慌乱，也好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儿。“是，你……馨香……”看清了站在我面前的原来是我的邻居，从小在一起玩耍的馨香。“看云……”我不假思索随口而答。

　　馨香，她父亲在中年时才得到的一个宝贝闺女，被视若掌上明珠，但却是我儿时的玩伴儿，比我晚出生半年。其父亲是一名开明地主，尤其是在抗日的时期，不仅倾其所有支援抗日，而且还忍辱负重，明里做日本人的甲保，暗里他家却是八路军的地下联络点，抗日战争后期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解放后他又主动将自家的土地分给贫苦的农民。可就是这么一个一心跟着共产党走的开明老人，却没有逃脱无产阶级文文化大革命带给他的厄运，被斗得死去活来，折磨得精神崩溃，神经失常，每天疯疯癫癫地到处乱跑，嘴里没完没了地叨咕着“我是党员，中国共产党的真正党员……”其母因经受不住沉痛的打击，一时心里糊涂，竟然自赴黄泉，这使他们家又在雪上加上了一层霜。身为地主子女的馨香，日子当然不会好过。由于我们两家是邻居，再加上父辈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所以我和她之间也就形同兄妹，形影不离，只要有时间便会在一起厮混，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经过的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她一直是对我无话不讲的，两个人之间，好像根本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特别是她的母亲过世后，我妈妈便把她当作自己的亲生闺女，有点什么好吃的，妈妈便在晚上偷偷地给她送过去，但却从不和任何人说，即便是我和我的父亲也是如此。我知道妈妈的心思，更知道馨香的处境。家庭的突然变故，使她在精神上也临近崩溃了，我想安慰她，可形势不允许，使我爱莫能助，也只有在背地后为她惋惜几声，祝福几句，除此之外，我是无能为力的。

　　“我见四处没人，所以就……”她有些胆怯地看了我一眼，又回顾了一下四周。见四处没人，才敢慢慢地走到我的跟前。“哥……”她轻轻地喊了我一声，那神情，满含着诗意，但更多的还是担心，很像是怕被别人看到后会大祸临头的样子。她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你就大胆的说吧，反正这里也没别人。”我给她壮着胆子：“再说，有什么事有我顶着了……”

　　她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有话别憋在肚子里，那样会憋出病来的……”我再一次给她鼓劲儿。就见她的喉咙蠕动了几下，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但还是没有张嘴。“她平常不这样……”我胡乱地猜想着，“现在这种形势，有些事儿尽管我无能为力，可我，还真的想替她豁一把命…”

　　“我得走了……”她脸上突然现出惊慌的神态。“怎么啦……”我不解地望着她。她并没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我的身后，而后便匆匆地离开了。我本能地回头张望，就见在远处有人在走动。其实那个人离我们很远，就像我看不清他是谁一样，他同样也看不清楚我们是谁。但怕多事的馨香还是急急忙忙地离开了，想对我说的话，竟然一个字也没有吐露出来。我在心里不免有些埋怨她“太谨小慎微……”可是转瞬间我觉得我的想法是自私的……

　　这是我和馨香的最后一次见面，我也弄不清楚，她那天到底是想和我说什么……

　　第二天我便随着出河工的大队人马到近百里以外的河工工地去了。等两个月后，我从河工回来的时候，却听到了馨香已出嫁的消息。“这怎么可能，她还不到结婚的年龄……这怎么可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在心里反反复复地默叨着这两句话，但就是找不出答案来。

　　这一年的冬天，我参军入伍离开了家乡，三年后当我复员回家后，听到的却是馨香离世的不幸消息。

　　“都怨你……”我的最好的哥们儿福生，埋怨我一顿后告诉我：“你还记得在我们去河工之前，她到湖边去找你吗……”

　　福生的话有点让我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湖边……”我不解地看着他。

　　“行啦，你别装啦，那天她到处找你，还是我告诉她你在湖边，她才去找你的……”

　　福生的话让我影影绰绰觉得似乎有这么一回事儿，但在我的大脑里只是一片茫然，根本回忆不清楚。“你呀，脑子里缺根弦还是……真是欠揍……”福生满脸愤忿地看着我。“那天她之所以豁着命地要找你，就是想和你商量嫁不嫁人的事……”

　　“嫁人……”我更是一头雾水：“她嫁不嫁人干嘛找我商量……”

　　“榆木脑袋……”福生反倒被我气得笑了：“你们俩人的事，还有谁比你们心里明白……”

　　“我们俩人的事……”

　　我的话还没说完，福生抡起拳头就想打我。他的动作才让我恍然大悟：“我，我那时才多大……”我怯生生地看着他。

　　“这倒也可能……不过她心里可只装着你一个呢……”

　　“别尽瞎扯，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吧。”

　　“公社造反派的一个头头，见馨香长得不错，所以就动了邪心，憨脸皮厚地找到馨香，说是只要答应嫁给他，保证不会再开他爸爸的批判会，要不然一天一个批判会，不下一个月准要了她爸爸的老命……”

　　“这么回事……”我恍然大悟“你是说，那天她去找我，是为了……”此时的我就是捶胸顿足又能解决什么问题……“那后来呢？”我焦急地问。

　　“由于馨香心里只有你，所以和那个造反派头的日子也就不会过到好处，幸福更是无从谈起。再加之没多长时间，那小子反倒成了被斗的对象。回到家里，他就把在外面的怨气没完没了地撒在馨香身上，非打即骂，张口扫帚星，闭口仿人母子……馨香那里经受得住这么没完没了的折磨，没多长时间就疯了。后来到处疯疯颠颠地找你，见人就喊你的名字，逢人便打听你在哪里。要是跟前没人，就可着嗓子大喊——别提多可怜啦……在一个瓢泼大雨的夜晚，掉到河里，被洪水卷走了，至今也没找到她的影子。”

　　我震惊了，我被福生说的这一切震得呆呆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我身上除了鼻子里呼出的气，就是眼里流出来的泪……

　　我对馨香的离去虽然不用负任何责任，但良心对我的谴责，却是我一生中永远的结症，更是无法解脱的折磨。在我的心里，除了对馨香的愧疚，还是愧疚……别那么轻描淡写，只用“愧疚”两个字，就能洗净你心灵里肮脏的东西吗？难道“愧疚”两个字就能使你的灵魂得到救赎吗？

　　从此，馨香的影子无时无刻不在我眼前显现……

　　时间荏苒，日月如梭，白驹过隙，势不可复。弹指间我已是霜染青丝，朝着垂垂暮年奔去。贤惠体贴的妻子虽离我而去，但却有孩子的可心孝顺，本该是准备安度晚年的时候了。可她，馨香……一次又一次地想象着她那辛酸、短暂的一生……就犹如压在我心中的一块石头，不但没有丝毫的松动，反而是越压越实，越来越重，只可万般无奈的，在梦里一次又一次听她讲诉那辛酸的、听她的哭诉，看着她挣扎着……

　　简直快让我喘不过气来了……

　　“爸爸……”一声呼喊，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回目远望，见是女儿边喊边朝着我奔来。“爸爸，有一个姐姐……”由于跑得太急，闺女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姐姐，找你……”

　　“姐姐，找我……”我不解地看着闺女。

　　“我也不认识，她说等跟您把话说完了，您就明白一切了……”闺女边说边拉着我的手往回走。

　　“会是谁呢……”我绞尽脑汁也没有想起会有什么人来找我，而且还是一个姑娘……

　　我在疑惑中进了家门。“这就是我爸爸，有什么事你跟他说吧……”闺女指着一个十分秀气的姑娘说。

　　站在我面前的这一个比我女儿大两三岁的姑娘，一见到我便上下打量。而我也觉得看上去好生面熟，似曾相识，我正在疑惑间，她开口问道“您就是壮怀舅舅？”

　　没想到她不但喊出了我的名字，而且管我叫舅舅，这更加让我感到困惑。“你是……”我惊疑地看着她。

　　她并没有回答我，而是“扑通”一下跪在我的面前：“舅舅，我是晓馨，何馨香的女儿……”

　　她的话让我一懵，心里“咚”的一声打起鼓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我在心里自问，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你是……”

　　那个姑娘抬起头来，冲我点点头“我爸爸有遗嘱，说是在我结婚的时候，一定要请您老人家给我去主婚……”

　　“你爸爸……我去给你主婚？”尽管我被满头的雾水闹得昏天黑地，但我还是弯腰把晓馨从地上拉起来，让她坐在椅子上，想搞清这其中的蹊跷之处。

　　“你妈妈……”我还是疑惑。尽管我像是被团团的浓雾包围着，急切地想知道这其中的一切，但我还是按耐住性子，慢慢地听她讲诉……

　　“我妈妈被洪水冲走后，被一个好心人给救了，从此隐姓埋名，就住在了救她的那家人家里，一起相依为命。那家人家待她就像是对待自己的亲闺女一样，她也像对待父母一样对待着她的恩人。在救他的这家人家里，有一个比她大五岁的青年，天长日久，两人便产生了感情，后来两个人结了婚，再后来就有了一个女儿……”

　　姑娘说得轻描淡写，可我还是没有明白。“那，这么多年……”

　　“以前不说是害怕牵连您老人家，不敢把事情的真实情况说出去，更不敢来这里找您老人家。等到该说的时候了，可又不愿意说了。”

　　“那，你妈现在……”

　　我的问话让晓馨再一次红了眼圈，控制了一下情绪后，才缓缓地说：“前年我爸爸得了癌症，虽经多处治疗，但回天无术，在他老人家临终的时候，一再嘱咐我，让我结婚的时候，一定请您老人家去做主婚人。”

　　“那，你……”我还是不解。

　　晓馨像似看出了我的疑惑：“我妈妈并没有对我爸爸有任何隐瞒，他很敬重您老，所以我妈妈很尊重我爸爸的意见。”

　　“是这样……”从晓馨的话中，让我一点一点地里出了头绪，使我看到了馨香每迈出的一步都是坚实的，而她的信念更是坚定的……我听后，心里不仅仅是愧疚，还有懊悔，无法挽回的懊悔，但更多的是对馨香的痴情一生的感触……

　　春天来了，来得是这么突然，简直令人猝不及防，无法接受，也不敢接受……

　　我代替晓馨的父亲主持了他们的婚礼，看到他们小两口高兴得笑脸，我的心里也像吃了蜜一样的甜美。晚上，送走了闹喜的人们，家里恢复了平静。晓馨将我按在她母亲旁边坐下，深情地看着她母亲，十分真诚地说：“妈，我们的事办完了，您二老的事也该办了吧……”馨香一听脸羞得通红，只是痴痴地看着我不说话。而我，也被这闺女突然的举动惊呆了……

　　我无颜面对馨香她们母女，只可逃避似地出了屋。我仰望着天上闪烁的星斗，找寻着银河边上的两颗星星。一阵春风吹拂在我的脸颊上，我再一次地意识到……春风微微地吹动着柳枝，风中携带着暖融融的气息，那略带湿意的春风，与空气混合在一起，搅动、又似乎在抓挠着我的心，让我心烦意乱，不能平静，难以自恃……

　　春天来了，她来得太突然，竟然不给你一点准备接纳她的时间，真的是让你猝不及防。而当你面对着她，站在高处，极目远眺的时候，简直让你无法相信，春天竟然是如此的美丽，真的是美不胜收，真的是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并不是春天来得突然，而是你长久地生活在寒冷的冰天雪地之中，使你的神经变得麻木，心灵枯竭，木光呆滞，对你周围的一切熟视无睹，竟然没有了闲情雅致，忘记去观察周围的变化，感悟不到春天的来临，看不到春天的美丽……

　　拥抱春天吧，她给你的永远是勃勃生机，让你心中永远充满希望……

　　感谢生活吧，只要你真诚的面对她，敞开胸怀去拥抱她，并且投身于火热的生活之中，用无穷的智慧去回报生活，以感谢生活对你的眷顾……

　　二零零八年四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