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行

　　正月十四，听儿第一次出远门。起了个大早，搭一位师兄的车子，我们一家去看师父。

　　师号上慧下光，苏州石壁永慧禅寺当家师。

　　三年后的苏州整体上还是柔和小巧而洁净的，晨雾过后的天空有点迷蒙，但街市两侧一晃而过的典雅的仿古建筑和历史遗存却让坐久了车子的头脑渐渐清明起来。

　　临近中午的时候，车子最终在寺前的小小的停车坪停下，坪于山下临水而建，水畔是新添的一方石，石上书“石壁永慧禅寺”六个大字并师父撰写的诗偈一首：石壁寂静山僧闲，湖上飞鸟往复还。松风便是华严偈，白云片片朝南山。车坪的另一侧便是石壁山体，裸露了不知几百年的山石上清晰着古人的墨笔，停好车子，我们一行人依着山脚砖石砌成的栈道攀援行至寺门。数十级石道洁净无尘，仿佛登山的游人或香客都是凭空从山下进入位于山顶的寺庙的。

　　山门依旧是上次来的摸样，却是新的粉刷，两侧的红色对联也换成了憨山大师的偈子：人从空界立，山入镜中来。白底灰字，很是大气，和黄色的墙体相互映衬，庄严而不失安闲的色彩组合似乎在刹那间便可令人干净起来，若再听着寺内响起的云板或钟声，嗅着隔墙飘出的檀香味，即便不入山门也足以让缠绕着世间烦恼的登临者短暂相忘于江湖了。

　　入寺，照例抱了抱那株百岁的银杏，不知道三年之间她又见证了什么参透了什么，每立她在沧桑而稳健的身下仰看那一树厚重的枝桠，你都不能不惭愧于自己的浅薄藐小——你怎能如她一般日复日的只是积淀而不埋怨？银杏不远处的香炉前清扫的还是那位老居士，三年前见她时的模样，慈祥硬朗，而她那时就已经八十高龄了。此时的听儿也从梦的游离状态清醒，瞪着眼睛四处观望，眼神里看到好奇却不见陌生的胆怯。这小不点一改往日见到陌生人事先沉默的习惯，嘴里咦啊自语着。

　　师父刚刚吃过午饭，人还在斋堂，还是三年前的那身冬衣，只是没有戴帽子，看上去他胖了一点，清净的脸上因为我们的到来满是笑意。一行人向师父合十行礼（我抱着听，只能摇摇听的小手作罢）之后在斋堂内的一间小会客厅坐下，师兄们在向师父请教修行疑难，听师父开示，我却是个进门而未入的弟子，若说功夫也只能说习得少许文字禅理。听儿的出生后，这点功夫也机会停顿了，故而这谈话我只有聆听的份。同时扶着学步的听儿东摸摸西看看，客室的两面墙上均是宽大的窗户，窗外就是苍茫的太湖，日光跃过湖面跳到屋里，散在屋角的盆栽上、桌面的吊兰上、茶几上信众供养的果蔬上，终于都刻进师父脸上淡淡的笑意里，他就那样淡然地坐定在冬日午后的暖阳里，听我们说也说给我们听；师父是理工科出身，不大善于言辞，——至少我这样觉得，说话时习惯借助手势，再加上他是南方人，我有时总听不大清他的某些词汇，相比之下我更喜欢读他的信件。

　　听儿一直在我的搀扶下到处观摩——我原本以为他即便不被师父与众不同的打扮吓到，也要如往常那样在生日面前会安静上好一阵子。

　　我刚把他抱到师父面前时，小家伙瞪大了双眼盯着师父看了片刻，就发出了他惯常的打招呼的喉音"ena",放下来绕着茶几走了半圈，大致习惯了一下周围环境后，听儿就这样嘟囔着径直走到师父落座的木椅旁了。我以为他是看上了衣字旁小桌上的物件，不曾想他直接抓住了师父的衣服往自己身边带，还抬着头兴奋地嗯啊着，展示着他横切面还如锯齿状的两颗门牙，还涎着一下巴的口水，眉毛和长长的眼梢完成了月牙形。我们几个人都看着听忍俊不止，师父停下说话，低头握着他的小手笑着说：临时抱佛脚是不行的额，你要经常来。听儿居然适时的发出了清晰的喉音“en”，伴着眉飞色舞的样子，让屋里的几个人都笑了起来。我们和师父拍了几张照片，光线的缘故效果都不好，只师父抱着听的这张还好，可惜小东西睡意袭来一脸严肃。

　　两点多，听儿在沙发上睡着了。

　　师父去处理事情，我们几个到大殿前帮着清扫燃香烛的架子，架上还有粗细不一的刚点燃着的香烛，每天都有人在这里点上香烛，许个心愿。这许多的祈祷愿望汇聚成架下几乎从不凝固的一池蜡油，掉落的半截的蜡烛头会被僧众居士们打捞起重新利用，再加工的新的香烛也许会到了另外的寺庙，也有其他庙里的香烛旅行来到这里，这么多的香烛，这么多的虔诚的祈愿就这样接力一样地传递了出去吧。

　　大约半个小时后，师父又抽空带我们在寺内走了走。三年的时间，寺里有了很大的改观，山下新建的观音殿已经于去年初开光，出斋堂右上方的山顶上也新加了几处尚未完工的建筑。所不同的是，这几处建筑都不是寺里承包给建筑商搞的，而是师父自己设计，自己化缘下功夫，比如自己设计了请人画图纸，自己化缘的木料等等。新殿前的山石上不规则的摆放着几个长方的石头槽，像极了幼时家乡农人喂猪的石槽。正要问时师父说那就是喂猪槽，是他化缘来的，他准备用来种花草，我们惊叹师父的创意，用心。

　　新殿三层结构，已初具规模，因建在山上，使着三层的建筑显得高了不少，最上层圆形的穹顶，师父说准备建图书馆和活动室，这一层有一个小的露台，登临远眺太湖，极目苍茫，近处是一个小渔港：天地无穷人生杳渺，正是王安石《西湖晚归回望孤山寺赠诸客》的境界：柳湖松岛莲花寺，晚动归桡出道场。卢橘子低山两重，栟榈叶战水风凉。烟波澹荡摇空碧，楼殿参差倚夕阳。到岸请君回首望，蓬莱宫在水中央。

　　拜完佛陀的人们可以在这里一览山水胜景，体味人生三昧，其实不必太多的道理纠结，什么都是清清淡淡，还原到看山看水的本真，不正是世尊释法的要义么？

　　不早了，山门已关，寺里该是晚课的时候了，我们也该回去了，跟在师父的身后从小门出来，我们回首和师父道别，听儿趴在我的肩头目光还紧紧盯着师父，他的名字是师父取的，这也许就是他和师父的缘分吧。

　　山道干净得让你不忍用力踩踏，两侧山林里尚有红绿的颜色，树干上不时会看到为了方便鸟儿饮水特意绑了的塑料盆之类，入春了，这山林又将是姹紫嫣红。临上车前，师兄拍了这张照片，我们知道这座憨山大师曾结茅修行的道场正在师父们的努力下焕发新的光彩，方便更多的有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