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那片小树林

    我的老家，最近发生一件事，让我倍感欣慰。
　　要说清这件事，还得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说起。我在读小学的时候，我们村有一户人家很穷，穷到让人鄙视的地步。他家养有三个儿子，家庭条件特别差，也没有任何社会背景，所以人们觉得这三个孩子将来肯定没出息，就把这家户主叫作三皮条以表鄙视，但连我也只知道户主姓朱，而不知他的真实名字。
　　其实，我家当时的境况与三皮条家差不多，而且也总有人跟我父亲说“老鼠多喂猫”的难听话，意指我的四个兄弟，不管现在还是将来都是老鼠，至多只能喂猫，一定不会出人投地。老实说，像这样的话那时虽对我刺激很大，却让我很受启发。而像“三皮条”这样的鄙疑称呼，对他老人家的影响也不会小，只是我与他都不愿说出来，只将被动变为主动，使其化为现实行动罢了。
　　三皮条家平日做豆腐卖补贴家用。他们家一般晚上熬夜做豆腐，第二天清晨由三皮条挑着走村串户去卖。为了不耽误田里的活，更为全家生计，肩膀上压着两框重重的豆腐，两条细细的腿还要迈得飞快，即使每天早上跑了很远的村子，也不喊一声累，叫一回苦。我每天早晨都会被三皮条的豆腐叫卖声给吵醒，他那种奇怪的声腔，我一直记忆犹新，用无声文字可表示为“卖——豆腐——啦”，因“卖”、“豆腐”和“啦”的音调本就很重，各自之间又拖长，再夹杂点女人的尖嗓门，在农村老人卖豆腐的叫声中，他算最突出的一个。村里的所有小孩，只要看到他就学他的叫卖声，他却从不生气，仍旧坚持那么叫着，一叫就是几十年。但我想，这是他有意所为也说不定，一来引起大人留意而增加买他豆腐的机会，二来要把生活的苦难喊出来以消除日子的疲惫，三来要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向人宣誓以表自信和决心。但他或许没想到，像这样的声音，正属于生活的原生态，也让我至今印象深刻。
　　三皮条家做的豆腐，味道的确好，人们吃得赞不绝口。自然，他家的豆腐生意就很红火，一天不管做多少都可以销出去。而就凭三皮条的勤劳和手艺，除养活一家八口外，还把三个儿子给培养了出来，大儿子考上东南大学，二儿子次年上的上海交大，小儿子第三年上了南京师范大学，而且现在都在领导岗位上发挥着才智，为国家出力流汗，按过去农村的说法，这就叫有出息。
　　但让我最敬佩三皮条的，却是他教育孩子的方法。在三个孩子还小的时候，这位善于思考的父亲就挑中一块地，留作栽树用。每到春天时节，三皮条就会亲自带着孩子们去找一些小树苗，然后弄到这块地来，要孩子们亲手栽种。三皮条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孩子亲自参加劳动，以亲身体验生活和经历成长；而且在孩子刨坑、插苗、培土、浇水的过程中，可以当场教育他的孩子，要他们像树苗一样扎根土壤、吸足水分、挺直生长，将来变成一棵有用的大树。关键三皮条还有一个聪明的地方，那就是虽只念过一年书，却识得天、地、人、好、学等一些字，在领孩子来之前，他先在这块地上费力地画出大概字形，然后要孩子们按指定的痕迹栽插树苗。多少年后，这块地上的树木不仅葱茏，而且排列成为字的形状，这真很特别，或许在世界上都绝无仅有。从三皮条多年自信的表情可看出，他对自己的这种发明很得意，就我现在想，对他老人家的这种做法也深表惊叹。
　　但让我感到遗憾的是，这片如此特别的小树林，后来却被三皮条一年几棵地刨出卖掉，凑成了供三个孩子上大学用的钱。我虽不知三皮条是否愿意刨掉这块地上所有的树木，但也许刨树卖钱供孩子上学，这本就是他彻头彻尾的一个完美计划，果真如此，我真要佩服三皮条，他当初是怎么想到这些的。可我又想，刨掉这些树，使这块地变成空地，应该不是三皮条所愿，毕竟这些树木及组成的形状，是他亲手设计的杰作，是他成功的直接见证，所以在一棵一棵刨出变卖时，他的心里不会好受。
　　因为三皮条三个儿子很成气候，所以人们对他们一家终于还是改变了看法，并将三皮条教子方法编成故事，在乡里不断传扬。而我认为，三皮条真的就是乡土教育家，与他卖豆腐的声腔一样，都属于原生态，有着朴素的优美，他值得我们尊敬。
　　镇里搞开发，三皮条家的这块地被征用。三皮条夫妻两人前些年因病双双去逝，但让老夫妻欣慰的是，全村人都站出来，表示要坚决保护他家的那块宝地，绝不让别人动一锹一铲。这下给规划人员惹来了麻烦，弄得镇里不得不派人下来调查。就当调查者听说了三皮条家的故事后，便立即回去作了如实汇报。结果还真遂了村民所愿，连领导也认为故事所述是个好事，是为保住故事的根源，于是肯定了村里人的保护行动，当即决定修改规划图，仍将这块地设计成一片浓密的小树林。只可惜，保住的小树林，却并非原来的模样，后来只按正常植株规律进行了栽插。但即便如此，镇里修改规划图、重现小树林一事，也同样被传为美谈，还传进了远在外地的我的耳朵里。
　　这里要说，很抱歉在这里直呼朱老人家“三皮条”，可能打小喊习惯了的缘故。另外，我小时候把梦想写进竹筒埋进河堤树下的新奇举动，实际也是受朱老人家的特殊教子法所启发。而那个埋藏的梦想，对我的人生促进作用一样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