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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身一眸忆平生

发布于:2016-05-30 22:00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吊脚楼

  六年前,女儿北漂了,留下一大堆花花绿绿的衣服。衣服就躺在我衣橱的最下层。衣橱的门常年都开着,我每天睡觉前后都能看见,那层层叠叠的毛衣、裙子仿佛都有她生命的气息。前不久,整理她的衣物时,发现了一件绒质的橘红色小外套。外套的绒面不再柔软了,点缀在前襟的乳白色的小花,如被人珍藏在书页里的花瓣,平平展展的。女儿上幼儿园的第一天穿的就是这件小外套。


  那日,我送她去幼儿园。我说下班后来接她,原以为她会哭闹一阵的,没想到她居然报我浅浅的一笑,说“爸爸再见”后,就怯生生地进了幼儿园。幼儿园是一家企业幼儿园,院子并不大,几棵大泡桐的树冠挡住了深春的阳光,如若没有孩子们的嬉闹声,这幼儿园倒是像一处幽静的古刹。


  我躲在幼儿园门框的后面,看她渐行渐远的背影,那橘红色外套像一片枫叶,正在我的视野里飘然而去。她在快要走进教室的时候,突然转过身,一双眯眯眼怔怔地盯着我,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淌。我做了一个要她进教室的手势,她用手臂擦了擦眼泪,转身进了教室。


  这是女儿平生给我的第一个回眸,这虽然是庸常日子里常见的的一幕,但它依然鲜活地留存在我的内心。其实,日常生活中,父女之间定会经历无数的第一次,而所有的第一次,大抵都会成为生命的印痕——第一次喊爸爸、第一次上学、第一次远行,或者她第一次剜心的痛苦,都会深钳在父亲的记忆里。事实上,至亲之间这诸多的第一次,永远都是记忆链条中最坚实的一环,它不会因为岁月的风雨而锈蚀。


  女儿十岁那年,我与她妈妈离异了。从此就是长期的人为阻隔,思念女儿成了我的生命之痛。那时刻,失眠像一场卷土重来的倒春寒,漫漫长夜让我觉得周身都是寒凉的。我每天都想做有关女儿的梦,可这梦都成了一种奢侈。我害怕黑夜,对我而言,每一个夜晚都像无边无际的黑洞,想念、猜测、亏欠,宛如蝙蝠一样在我的内心窜来窜去。


  一年后,我和女儿等到了见面的机会。那是一个浅夏的上午,阳光饱和、温煦。女儿从楼道里出来,见到我的时候,也只是浅笑,笑容里堆满了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抑郁。看见她的郁郁寡欢,我的心一阵发紧,凉飕飕的。这不是我料想的久别重逢后的场景啊。我曾经千百次地模拟过我们见面时的悲喜,想象再见面的时候,她会从老远的地方一路狂奔过来,伸开双臂扑向我的怀抱。她会抱住我,我的脖子上会被她的眼泪打湿,我会捧着她的小脸,对视一番后,像过去一样互相顶额头。


  虽然没有如期的所得,但牵着女儿的小手,走在我们曾经走过无数次的路上,何尝不是父女内心的狂欢?


  午饭后,我送女儿回家。女儿定然是万般的不舍,她一步三回头地回过头来看我。她的视线越拉越长、越拉越细,我几乎都能听见它行将就要崩断的声音。她的眼神还是怔怔的,但更多的是当下的不忍和对下一次的期待。女儿悻悻然转过墙角,走了。突然间,似乎有生命被折断的声音传过来,心,猛然颤抖起来。我的视野里突然空空如也,眼前一片迷茫。我背靠在马路边的梧桐树上,大口大口地抽烟。一片梧桐树叶在我的眼前飘零而过,如若在哀悼我的悲伤。


  我的身边的马路叫前进路,笔直笔直的,可是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也不知道我前进的方向。


  那时,我就觉得女儿这频频的回眸是终身都不会忘记了,它会像一只蘸了盐水的长鞭,一直都会抽打我。我痛,心痛!不痛自己,痛我的女儿。痛她在我离开她后,她两天未进一粒米饭;痛她两天不起床,脸色蜡黄蜡黄;痛她在母亲的高压下,偷偷地给我电话,在拨到最后一个号码的时候,又无可奈何地放下话筒;痛她在父亲的朋友去游说她母亲的时候,她侧耳捕捉父亲的信息;痛她像特工一样悄悄地捎信给我。


  我突然觉得,自己离异的成本实在太高。这个成本不是自己的身心俱惫,而是女儿没有父亲陪伴的童年。


  何以解痛?去痛有无解药?仓颉造痛,该是有所暗示了。去痛,就该有一条通向无关痛痒的甬道。我能为我的女儿找到一条通向幸福的甬道吗?我的愧疚是否就有释然的那一天?或者这份愧疚是否能成为这条甬道上女儿前行的扶手。为了排解思念之苦,我天天为女儿写日记,准备在她长大成人后送给她,让她知道一个父亲的内心煎熬,父亲虽然咬着牙帮子离开了她,但父爱却从来都没缺席过。可是,坚持一段时间后,我不敢再写,因为每写一篇,都仿佛是在自己不得安宁的灵魂上,添加了一根捆绑的绳索,原本不能结痂的伤口又渗出了新的血渍。


  我如患了强迫症一般,对女儿的回身一眸,似乎都有心理依赖了。女儿上大学后,我隔三差五地到学校请她的一帮闺蜜出来打牙祭。离开后,她们嘻嘻闹闹地走了,我盯着她们的背影,渴望女儿能转过身来给我一个回眸,可是一次都没有。我尽管有些许的失落,但终归是欣慰的,成长就是蜕变,破茧成蛾的生命形态的转换是一种人生境界,能丢掉记忆中的老茧,就是进步,假若她能抖落生命中灰色的尘土轻飏而飞,没有期待的回眸又算得了什么呢?


  六年前,女儿决定辞掉原本理想的工作北漂了。在火车站送别她的时候,我有一种本能的担心,本想说一句“我和阿姨永远都是你的靠山”,但终究没说出口,我不想让一句温暖的话让女儿觉得父亲不相信她的自信。她伸开双臂拥抱了我和她阿姨。她在笑,似乎在强颜欢笑,在她温暖的怀抱里,我却有些苦涩。去路未知,所有的祝福和期待难以冲淡隐隐的担忧。


  她拖着大大的行李箱,稚嫩的双肩背着山一样的双肩包。看见她远去的背影,我痴痴地站在原地,我在等女儿的一个转身、一个我所熟悉的回眸。她在通过安检时,转过身给我们打了一个手势。我看不见她的眼神,只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温热、潮湿。


  龙应台在她的《目送》中说:“所谓的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也是,儿女总是要远行的,每个默默无语的目送,或者父女母子之间的回眸都是无法割断的亲情链接。朝朝夕夕的团圆固然美好,但分离时刻的目送和回眸,未必不是一种另类的甜蜜。


  女儿马拉松式的拍拖,曾经带给我不小的隐忧。我担心女儿因父母的离异而不相信爱情、家庭、婚姻。女儿说,我长大了,您不必担心的。我没有从正面问过她准备什么时候结婚,但我的渴望一如一条地层深处的暗河,从来都没有停歇过。女儿也许不知道,父母的记挂和担心就是本能,不催婚、不逼婚,甚至很少问及,不过是用所谓的超然境界掩饰内心的焦灼罢了。


  今年,小女儿就要结婚了。十年前,大女儿结婚的时候,我就对小女儿说,待你结婚的时候,换一种简单仪式。女儿说,一言为定。前不久,我问她,还记得十年前的约定吗?她一笑:“不劳驾老爸老妈了。我的结婚仪式是特别的,在大伙都在高调结婚的时候,我的简单就是特别。”爸爸历来崇尚简单,不喜张扬,但爸爸骨子里害怕婚礼当中的一个细节,当做父亲的把自己的女儿交给另一个男人的时候,那份不舍是只有经历过特殊的情感经历的父亲才有的。


  所以,我长期不轻易参加别人的婚礼,除非我是主婚人或者证婚人。我几乎是经历不起在婚礼上我把女儿的手交到另一个男人手上的时刻,那时,我会泪流满面,过去我们父女所经历的一切都会在那时刻排浪一样压过来。记得上个月,女儿和男朋友送别我们夫妇的时候,我看着女儿一步三回头的恋恋不舍的目光,不争气的泪水几乎又要流出来。


  女儿终究是要和另外一个男人厮守一生的,相爱、相守、相知中,我倒是希望她永远不要收起她的回眸。这回眸不只是我需要,她更需要。需要她回眸她曾经有过的经历,回眸在她身边、不在她身边的所有亲人对她的爱,在回眸中感念生活的历练馈赠于她的财富。


  女儿一天天成长起来了,做了一个区域的总监。以后,我们还将有无数次的团聚后的别离,那属于我们父女之间的回眸,还会在不同的站台和机场出现。但当我看见女儿向更高远的天际飞翔的时候,我会想起龙应台的一句话,面对儿女远去的背影,不必追。


  也许真该如此,但父母眸子里的亲情追光,何以离开过儿女越来越远的背影?不追,只是关乎道理。事实上,做父母的,对于儿女,一生都在追。


  


责任编辑:祁桂平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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