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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遗五月的麦地

发布于:2015-08-22 19:30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吊脚楼

  我与诗人海子只有一面之缘,但海子的孤独、寂寞,海子诗歌中的黑色元素,却顽固地根植于我的记忆中。今年8月22日我事务北京,特意到北京昌平寻访那块我们曾经驻足过的小月河,那块金灿灿的五月的麦地,但小月河不再,往日的麦地里,是林立的酒肆和商铺。我有几分落寞,枯坐在松园路边的长椅上,怀想海子是怀着怎样的心思走向山海关的铁轨的。

  1988年5月的一天,我与武汉六中的连姓特级教师假道北京去长春参加一个会议,走出北京西直门火车站后。连老师说,我带你去见一个著名的诗人,诗人是他的表弟,是一个落魄的湖北籍诗人,叫叶文福。其时,我也是一介文艺青年,叶文福是我所景仰的著名军旅诗人,还是我高中班主任的同班同学,他因为一首《将军,你不能这样做》与《制止,请举起森林般的手》的作者熊召政、电影《苦恋》的编剧白桦一起成为全国口诛笔伐的对象。我们辗转到海淀区的某个部队的招待所,这是叶文福的寓居之所,凌乱、阴暗,房间里弥漫着烟草味。叶文福没有留饭,直接说,我们去见诗人海子吧。

  海子是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的一名教师,我们见面的地方是他的办公室,一个用五合板分隔成办公和就寝两个区域的简陋处所。那时,海子和他的诗不大被圈子所接受,见叶文福来访,黑框眼镜里的大眼睛,明澈而兴奋。海子搓着双手,孩子一样的不知所措,他长发一甩:“叶老师,吃狗肉火锅去!”

  出政法大学的东门,过一条如今叫松园路的小径,离小径不远,是一条通往十三陵水库的水渠,名字很风情,叫小月河,沿小月河铺展开去的是成片的麦地。其时,南方的麦子已经收割了,北方的麦子晚熟,黄灿灿的麦穗在夕阳的余辉里,黄的灿然、华贵。我突然想到,许是海子的灵魂深处对土地、稻菽、山川河流有着与生共死眷顾,或者这皇家之地的麦地惠顾了他的才思,他的笔下才有了脍炙人口的《五月的麦地》——全世界的兄弟们/要在麦地里拥抱/东方南方北方和西方/麦地里的四兄弟好兄弟/回顾往昔/背诵各自的诗歌/要在麦地里拥抱/有时我孤独一人坐下/在五月的麦地梦想众兄弟/看到家乡卵石滚满了河滩/黄昏常存弧形的天空/让大地不满哀伤的村庄/有时我孤独一人坐在麦地为众兄弟背诵中国诗歌/没有了眼睛也没有了嘴唇。

  简陋的酒肆里,火锅里炭火正红,胡子拉碴的叶文福依然豪气冲天,针砭时势,一副天下皆醉我独醒的做派。我在想,叶文福、海子几乎是两代人的年龄差距,能够走得如此的近,怕是他们的骨血里都深藏着不屑世俗的基因。

  海子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少语、内敛,看似纯净的眼神里满是忧郁、孤独,甚至阴鸷。他一口接一口地喝红星二锅头,他的脸开始潮红,眼睛里泛着泪光。他伏在案上,把头埋在双肘上,抽泣了起来。我多少有些尴尬,叶文福解开衣襟,手朝外一挥,对我说“:“小兄弟,没事,由他哭去吧。这是诗人的特质,苦笑两由之!”叶文福灌了一口酒,抹了嘴巴,“写诗不是做论文,写诗要在微醉状态下忘掉自己,孤独、寂静、无我、无声、天马行空、笔走龙蛇,是海子写诗的状态。”

  文人相轻是中国文化的痼疾,文坛有流派、有圈子,海子一直游离在“圈子”之外。早年,我在“浩然诗会”上听诗坛前辈“老水手”曾卓说过,海子是一个敏感的诗人,聪慧、出口成章,他的世界里充满了矛盾,绝对的理想追求和与生俱来的孤独感,寄存于他的灵魂深处,更可惜的是诗坛不接纳他。过去,我是通过《海子的诗》认识海子的,顾城、北岛、舒婷都是我所心仪的诗坛新星,他们在我眼里都是健谈、活泼的俊男才女,当我面对海子的抑郁和性情,我无法想象一个如此抑郁的人,是如何写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

  此次与海子见面后,我把《海子的诗》读了两遍,他的故乡情结和乡村元素的诗歌意象里,闪烁的人性光芒,不得不让我折服的同时,又感叹于他充满矛盾的精神世界。他生于乡村,是一个具有诗人气质的凡身肉胎,他热爱俗人俗世,却又不食人间烟火,在他的诗歌中,完美的理想追求和心灵深处的困顿,如两头困兽始终处在殊死的对抗中。“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在暖春时刻,面朝大海,听花开花落的声音里,弥漫着海水的气息,这一副惬意的人生图景,未尝不是海子心中的理想王国,这份理想也正是他精神世界里不死的执念。

  但他是孤独的,孤独得只剩下诗歌,他是诗歌世界里的孤独王子,他无法洞穿工业时代的重门,只适合在农耕文明的桃花世界里策马天涯,他宁可生活在威廉.布莱克所说的“天真”状态,而拒绝进入更完美、丰富,当然也更危险的“经验”状态。诗评家唐晓渡说,海子的“人和诗是矛盾的,繁花似锦和未知、黑和白和谐的统一在它的生命里,孤独的王子找不到自由的路径”。这与海子崇拜的凡高一样,海子视凡高为自己的灵魂知己。凡高于1890年7月27日,在法国欧韦自杀,享年37岁。凡高的一生和海子颇为相似,他们的命运轨迹短暂而痛苦,他们的内心孤单而苦闷,他们有着天才般的才华最终都自我了结一生匆忙岁月。

  夕阳西下,三条汉子都有了醉意。海子起身,面向黄昏中的麦地,似乎憧憬着全世界的兄弟们,“要在麦地里拥抱/东方南方北方和西方/麦地里的四兄弟好兄弟/回顾往昔/背诵各自的诗歌/要在麦地里拥抱”。这近乎于乌托邦的理想所寄寓的都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幻境,而现实却颠覆了他心中“麦地”,他是教徒,“麦地”是他的一块终身向往的圣地,而“家乡的卵石滚满了河/黄昏常存弧形的天空”,“大地上布满哀伤的村庄”。庸常生活并没有出现他所期待的全世界的兄弟姐妹们彼此为对方祝福,或者温情脉脉地躺在麦地里背诵中国诗歌,留给海子的是永远的失望、孤独、忧伤。

  失望也许是清高的,孤独也许是高贵的,忧伤也许是美丽的,但对于诗人海子,都是痛苦的。这种痛苦直到他生命的终结,都没有蝶化,没有涅槃。这或许是海子性格的悲哀。

  第二年,也就是1989年3月26日,海子命陨山海关。这应该是一个明媚的春天,是一个适合生命绽放的暖春,但皇城的春天没能够留住海子走向天国的脚步,他的“麦地”在死神的目光里陷落了,他的默默离去似乎演绎着另外版本的《再别康桥》,“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他怀揣着三封遗书,不说再见,挥不起衣袖,也不带不走一片云彩。死亡对海子而言,也许是一次走向永恒的出发。

  我在当年的《诗选刊》读到海子的《春天,十个海子》——“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在光明的景色中/嘲笑这这一野蛮而悲伤的海子/你这么长久的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在春天、野蛮而复活的海子/就剩这一个、最后的一个/这是黑夜的儿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生活可以复制,生命却不能复活,黑夜给了他黑色的眼睛,但不能说他没有用黑色的眼睛寻找光明,他短暂的一生里,双手一直都寻求着光明的绳索,只是黑夜遮蔽了他走向光明的视线。黑色、黑暗是他性格中永生的胎记,所以,海子终归是“黑夜的儿子”,山海关的铁轨成了他走向天国的天梯。

  据说,这首诗歌是海子自杀前12天创作的,离写《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就三个月时间。这两首诗歌被认为是海子的绝命诗。尽管诗人海子用生命终结了他灵魂深处的纠结,但他对生活的热爱依然流淌在他的绝命文字中,乡村虽然寒冷,他“不能自拔”于冬天,但他依然挚爱着春暖花开的日子,只是他临死之前都没有解开理想与现实残酷抵牾的心结。

  他横卧在铁轨,身上放着一本看过无数遍的《新旧约全书》、《瓦尔登湖》、《孤筏重洋》、《康德拉小说》,他在诀别这个令他痛苦的世界时,也不忘在《新旧约全书》的人性光芒中走向天国。这是海子的执着、可爱。惟其在困惑中依然向善,所以,海子是值得尊敬、景仰的。

  浅秋的阳光散落一地,车来车往的松园路不再有海子的足迹,微风中的酒幌如他的长发摇曳着诗的梦境,只是那小月河,那金灿灿的五月的麦地......都遗落在残缺的梦境里了。当我坐上回程的计程车,突然想到奥尔尼特拉克尔的一句诗:“睡吧亲爱的,我必如雪崩再来。”但我不会再来,不是梦断,或者缘浅,是他的纯净、不谙世事的简单,连同他的大海、桃花、麦地,已经融入我的血液。保持记忆、回望,未必不是一种祭奠和缅怀。

责任编辑:池墨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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