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日子,好日子（彦文杯）

　　苦日子，在我的记忆里，像是秋天的草，渐黄渐枯，但春天一来，又不可抑制地发芽了。

　　小时候，我长得像根豆芽菜，营养不良。最显眼的是那稀稀疏疏的黄发，紧紧贴在头皮上。我妈每天给我梳黄毛小辫，总听到她一声叹息，听说生姜有助于长头发，六岁那年，她一不做二不休，把我剃了个光头，每天往我头皮上擦生姜。我那时对美有了朦胧的意识，自己也曾拿了生姜偷偷地擦，擦得头皮生疼也咬牙忍着。

　　上学了，简陋的小学校离家三里多路，得走十几分钟。冬天格外冷。我穿着薄薄的旧棉袄，冷风无孔不入，直往衣服里钻，我冻得瑟瑟发抖。那年雪下得很大，一出门，看到邻居二丫在等我，二丫披了块破塑料布御寒！我转身跑回家，披上了昨夜已经准备好的塑料布，和她一路小跑，身后留下了我们俩一串串歪歪斜斜的小脚印，像一条条蜿蜒游动的蛇。

　　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到教室，老师正在拿硬纸板蒙窗户，黑的、白的、蓝的，一张张形形色色的窗户，挡住了外面微弱的光线，我们一下子进入了黑暗之中。

　　我不喜欢冬天，因为冬天带给我的是彻骨的寒冷和满手满脚的红肿。我喜欢夏天。夏天很美，捕蝉，跑很远的地方看露天电影，三五成群地给同学家插秧，在家里栅栏前栽木槿花鸡冠花喇叭花，这些会让我兴奋不已。

　　但夏天也有烦恼的事，每到晚上，酷热难当，不但有蚊子时不时来突袭我，家里老鼠猖獗，夜间总有几只老鼠来捣乱，它们好像在开碰头会，而且精力旺盛，悉悉索索。急了，我就扔只鞋子过去，安静片刻，又开始唧唧叫嚷，不时窜来窜去，常把我的美梦搅醒。

　　我妈喂养了两头小猪，她和我爸整天忙地里的农活，我负责割猪草。农忙时，还去拾庄稼。我不仅去拾麦子，还去拾红薯。九岁的秋天，我带着弟弟到地里拾红薯，回来就去喂小猪。两只小猪你争我夺，各不相让，结果，一只小猪因为吃得过饱，又被另一只小猪欺负，好好的不知是给撑死了，还是被气死了，总之直挺挺地死了。我妈气急了，拿根柳条狠狠抽得另一只小猪嗷嗷惨叫，又把我臭骂一顿，然后蹲在猪圈边哭红了眼。

　　到了六年级，学校要求上晚自习。我从家里找了一个墨水瓶，倒上洋油，棉花捻跟灯芯，做个简易的煤油灯，和同学们一起在教室里学习，每天早晨用手一抠鼻孔，手指头都是黑黑的，我妈说被煤油烟熏的。到了初中，我们的教室里通了电，但还得备着汽灯和蜡烛，因为，停电的时间比来电的时间多。

　　十二岁，我的两个小拇指突然弯曲，我爸冒雨带我去县城看病，我第一次进城，看到不少城里的孩子骑着小巧的自行车，穿着五颜六色的雨衣，像条条灵动的鱼穿行在雨中。我眼睛都看直了，羡慕得不得了，这雨衣真好看，可比我和二丫的塑料布漂亮多了。那以后，我多次梦见我骑着一辆小巧轻便的自行车，穿着红雨衣在门前的土路上燕子一般飞过，后面引来一群村庄上的小孩子跟在后面跑。梦中笑醒，回到现实，又失望又遗憾。

　　后来，家里的农活，我妈照应，我爸脑子灵活，早出晚归做小生意。我家在村里率先盖起了三间大瓦房，红砖红瓦，室内铺上了地平，粉了白墙，我开心得梦里都在笑，心想：老鼠，堂屋地缝都没了，看你还来捣蛋不？

　　日子有点像芝麻开花，一天天在改观。过年过节的时候，我妈会给我们买身新衣服。我爸在过年时还买回了一台17英寸黑白熊猫电视机。隔壁的张嫂李婶王二娘一家，晚上早早地就来我家等着看电视剧《射雕英雄传》。

　　村里不少人家的茅草房由于年代久远和风吹雨淋，就像林黛玉的身体，随时有倒的可能。村里的人不再死守着那几亩田地，陆陆续续有人走出了乡村，去外面闯荡。几年下来，村里的平房和楼房也雨后春笋般地冒了起来。

　　我妈说变化最大的是二丫家了，她的三个哥哥出去几年后，居然回来办了一个木材加工厂，生意红红火火。把二丫他妈喜得整天合不拢嘴。二丫两口子也在小镇上开了个华联超市。

　　结婚六年后，我在城里买了房子，把我妈接来，她看着120多平方的大房子，装潢得跟小宫殿似的，一个劲说没想到还能住这样的楼房。

　　一天，儿子嚷嚷着说冰淇淋吃腻了。我说，不吃拉倒，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小时候花五分钱买支水冰棍，还得跟你小舅小姨打架，抢着才能多吃一口。我妈听到了，从厨房里跑出来，我小时候还没见过水冰棍呢，饭都吃不饱。当时，收成低，我们从地里捡粮食，都是一粒一粒地数着，生病了，连口油都吃不上。儿子摆弄着飞机模型，茫然地盯着我们，像是听天书，又像是看外星人表演，一脸同情地走了。

　　我妈与共和国同岁。家里穷，二年级时退了学。所以，虽然她现在认识的字还没她外孙的英文单词多。但她一直很自豪，因为，她觉得毕竟还认识一些眼面前的字，不像她的同龄人，有些是纯文盲。

　　我问我妈，二十年前，村里大柱子说，将来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村里人都说这小子吹牛皮，简直痴人说梦，你想到过今天这些早成了现实吗？我妈说：我做梦都想不到会过上这样的好日子，我一个老太婆现在赶起了时髦，都用上了智能手机了，听说现在流行微信，哪天你给我下载个微信，我去刷你的朋友圈，给你点赞。这老太太真够逗的。

　　是啊，有太多的想不到。回望过去，想想现在，不知不觉，眼泪渐渐变成了微笑。饥饿、寒冷、贫困，已成为遥远的回忆；我们用勤劳的双手创造了富裕、幸福、快乐的生活。如今，我们的祖国一路小跑，带着我们奔向好日子。流泪的昨天换来了幸福的今天，我们还在憧憬着更加美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