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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暖情香(琴瑟杯)

发布于:2015-01-26 14:38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格格布入

  阿婆终究是老了,老到那双过去有着使不完劲的脚如今大半时间都半悬空从藤椅上挂下。

  冬日的阳光总是一片轻盈,尤其在午后,它像个不受管束的顽童蹑手蹑脚地围着阿婆东挠挠西抓抓,阿婆闭上眼,任凭它在自己身上嬉戏耍玩。身下驮着她的藤椅慢慢悠悠地,仿佛就这样晃着晃着,不知不觉就晃过了大半个世纪。

  我抱着才晒过的被子刚一走近,阿婆就睁眼看向我:“我是不是又睡着啦?”

  我俯身要去抽掉盖在她身上的被子,“阿婆,这床刚晒过,盖着暖和。”我指指自己怀里的被子。

  阿婆摇摇头制止我,“我就盖这床,”她抱紧了裹在身上的被子,像个孩子紧张自己心爱的玩具将要被抢走一般,“盖着它,睡着了我才能见到你阿公,你阿公才会来梦里看我。”她的目光变得浑浊,每道皱纹却在上扬微笑。

  我瞥见被子上玲珑小巧的“琴瑟”二字在纷洒的阳光下显得愈发凹凸有致,心忽然像明镜般透彻。

  我蹲下,轻轻握住阿婆干瘪如枝桠的手指,“听你的,阿婆。就盖这床。”

  阿婆老了,老到连记忆也逐渐运转不灵,许多掉在岁月这块荒原上的片段都被风吹得四处散去,似真似假、亦虚亦实,阿婆自己也分不大清了。像一片被夜幕笼罩的天空,可即便再黑,终归会有几点晨星来点缀。阿公大概就是阿婆的晨星,纵使记忆再模糊曲折,只要同阿公相关,阿婆总能记着,清晰地记着。

  阿婆牢牢记着六年前的冬天。那一年,她的腿脚还利索,她还能牵着当时已是老年痴呆中期的阿公在县城的步行道上散步,并不时打趣阿公:“你个傻老头子哟,现在真成傻老头子咯!”

  在阿婆的印象里,那天她不过是转身往回走了几步去拾掉在地上的钱袋,明明只有十来步的距离,明明她叮嘱了阿公要在原地等她,明明阿公也点头答应……这么些个“明明”,可当她回过头时仍不见了阿公的身影。她边找边问,边问边找,明明是来来回回走过许多遍的步行道,她愣是找不出阿公。

  我和母亲赶到时,她像个犯了弥天大错的孩子般瘫坐在路边,眼里的绝望和悲伤将她瘦小的躯干吞噬得彻彻底底。阿婆抓住母亲的手,一遍遍重复着:“我把老头子弄丢了,我把老头子弄丢了……”母亲搂住阿婆安慰她:“妈,爸不会丢的!他不会走太远,一定就在这附近,咱们再好好找找!”母亲的话像一束希望射进阿婆眼里。三个高矮胖瘦参差不齐的背影在步行道及周边一遍遍走来又走去。

  冬日的夜来得总是分外及时,而阿婆、母亲同我的眼里也升起漫无边际的黑夜。

  “报警吧!”母亲提议,准备掏出手机。

  “等等,”阿婆忽然神色一变,“我好像听到老头子的声音了!”她说着便朝步行道对面走去,母亲和我也紧紧跟在她身后。

  我常常在想,阿婆和阿公之间或许存在某一种通道,一种只有彼此才能接收到讯息的通道。后来我们在百米开外的一家琴瑟家纺店找到了阿公。他坐在地上,怀里牢牢抱着一床复古的绣花被,生怕被人夺了去。阿婆扑过去抱住阿公,对他又打又拍:“你个死老头子哟!谁准你乱跑的,把人吓个半死!”阿公没有反应,只是抱着被子的手劲又加大一些。

  年轻的店主面露难色地向母亲解释:“这位老人家几个小时前一进来就抱着那床被子要走,说是送给妻子,可又没钱付我也没法让他带走,想扶他起来坐着老人家也不愿意……”

  母亲表示抱歉,并向店主耳语几句,她似有所悟地看向阿公。

  阿公却只管低头自语:“我家老太婆……一直……没盖上、好被子……现在条件好了,我要……送她一床……盖得、暖暖和和……的。”阿公说得平静,一旁的阿婆却不住拿手抹眼睛。

  阿婆记得,她记得再清楚不过了。“送你一床被子”这个承诺是阿公在他们最难熬的那些年许下的,那几年的冬天也冷得格外难熬。一家五口盖一床被子时,阿婆常常在阿公和孩子熟睡后将被子挪向他们,自己只盖了个边边角角。后来她身上的许多病大概就是那些年的夜里冻出来的。阿公有一回捧着阿婆因冻疮而显得难以入目的脚时,红了眼眶冲她说:“以后我一定送你一床暖暖和和的被子,就你一人盖的……大被子!”挨过那几年后阿公果真送了阿婆不少暖暖和和的大被子,直到他患病。他的记忆开始混乱并衰退,他开始辨认不清我们,开始变得像孩子一样依赖人。可他唯独记住了一件事,他要送阿婆一床暖暖和和的大被子。

  阿婆扶起阿公,指着他的脑门又哭又笑道:“你个傻老头子哟,你可真是傻咯!”

  付钱时店主为母亲省去不少价钱。她解释道:“老人家的感情,远超过这个价。”

  之后阿婆再同阿公出去散步时总是紧紧攥着阿公的手,可即便攥得再紧,终有不得不松手的时候。但手虽然松开,被子上温存的香情却始终萦绕不去。

  晚饭后我和母亲去了趟琴瑟家纺店,买了一床和六年前花色相近的绣花被。我抱着被子蹑手蹑脚摸进房间时阿婆轻轻翻了个身,我照母亲说的,将阿婆一直舍不得换下、盖在身上的被子调成怀里才买来的、模样相似的新被子后,又悄悄退出去。再进来时阿婆正醒着。

  我蹲在床头边,轻声问道:“阿婆,这被子盖得舒服吧?刚才进来时你睡得可香啦。”

  阿婆点头,两颊泛起的红晕竟似新生婴儿般可爱,“舒服舒服,又暖和又舒服,”她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般抚摸身上的被子,“刚才你阿公又看我来啦,正跟我讲起打冻米糕。你阿公这个傻老头子哟,非说不放糖,我说那哪能吃咯!”

  我笑道:“可不是,阿婆可是打得一手好冻米糕。”

  “不行不行,”阿婆摆摆手说,“我得跟你阿公好好说道说道,这个傻老头子哟!”她说着又闭上眼。

  我退出房间,轻轻关上门。

  我站在门外想,在这扇门的另一面,一床被子承载的一份情感正在阿婆的梦里蔓延,纵使生死,亦不能阻隔。

  (董净宜18857938101)

责任编辑:池墨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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