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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歌一曲

发布于:2014-09-18 11:37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颜辞

  荒郊野岭,野渡无人,最是坟山多处。

  风吹得紧,吹得呼呼地响。天上的月亮正圆。

  难得有人的坟地,如今却是歪歪扭扭地走来一个人。此人正是李白。他拎着篮子,背着背囊,痴痴地在一座新垒的坟前站定。这坟上黄土还新,浅浅地长着嫩绿的草。李白手指一字一字地划过石碑上的文字,“纪老,我回来了,你看看这次给你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他放下篮子,扔下背囊。坐到这抔黄土边上,从篮子里拎出一坛酒“这是四十年的绍兴女儿红。”土封好的花雕小陶瓶。精致的瓶身,加上栩栩如生的雕刻,一看就非凡品。

  绍兴出来的女儿红。选的是上好的糯米,优质的麦曲。用的是江浙最为明净澄澈的湖水,凭的是各家的不传秘制古方。在女儿出生之时埋入地下,在女儿出嫁之日挖出宴请宾客。

  李白醉卧方丘黄土上,那拿惯了三尺青锋,万盏玉杯的手,细细地抚摸着这坛酒。陶土惯有的暗红色瓶身,漆黑的封土,鲜红的封盖。在凉如水的月色和黯淡的灯笼照衬下,透着一股沧桑悲凉的感觉。

  他扣开封土,揭开盖子。顿时,一股清冽醇厚的酒香弥漫开来,悠悠扬扬地散发着属于女儿的幽香柔和、缠绵缱绻。

  李白呵呵一笑,侧身半抱着那方冰凉的石碑。颤抖抖的手,扣着酒坛,一点一点地倾倒。琼浆玉液,最是人间好春色,疑作琼宫宴上来。就这样像连成线的蓝田羊脂玉珠,倾泻而下,声如击玉。大珠小珠落玉盘。趁着月光,泛着醇香,落在黄土地上。瞬间被疏松的黄土吸收,不留一点。

  “呵呵,纪老还是这般豪爽,人生过百,尚且不减当年雄风!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饮三百杯!可敬可敬!”他拍拍抱着的冰凉的石碑,就像是当年醉酒之时拍着纪老的肩膀一般自然。继而又仰天长笑,就着空去了一半的酒坛灌上几口。

  “纪老啊,这酒是好的!但是陈酿四十年的女儿红。未免过于悲伤凄凉了点!”他淡淡地喟叹一声,说不出的惋惜惆怅“纪老啊,你有没有感觉这酒这么熟悉?味醇厚,色清亮,香馥郁,性柔和?我让你等我等我,等我给你惊喜,哎……”

  话到一半,他惆怅闭口,仰躺在土丘之上。一手端着酒坛,一手抓着一把把的冥纸。一声声地念《大悲咒》“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念一句,手上扬,“刷”的一声苍白色的冥纸随着夜风四下地散落。纷纷扬扬,就像是绍兴三月蝴蝶、花开,在这荒野乱坟间显得孤寂异常。

  透过夜色弥漫的雾气,他似乎又看到了那时的情景——

  绍兴的三月,春正浓,杨柳堆烟。

  见惯了帝都的春色繁华,见惯了中原的山河锦绣。李白当然不是被这春光吸引。真正引诱他不得不启程的是这深巷子里的一家老酒肆。

  铺面已经老旧,且面积较小。这样的店面本该被淘汰在这酒旗飘摇鳞次栉比的酒家中。奈何店主自酿自沽,做出的酒,是一等一的好,一等一的香。闻名远近。因此,每日到此来寻酒闻香的人络绎不绝。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说的就是此事!

  去的次数多了,和着老顾客,他自然得知,这酿得一手好久的老板正是那整日地坐在柜台前不言不语的老妪。老人大概四五十岁的样子。可能是生活的苦难和沧桑让她过早的老去。青丝雪白,红颜松落,远山眉上烟雨朦胧。连曾经璀璨过的眼睛,也早早的朦胧不清。但是她的心还是清楚的。

  街坊邻居说,她这是在等人!等她那二三十年不见的良人。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少女时代的她,青丝柳娥,红衣罗裙。引得五陵权贵,多少才人子弟,千金一掷,只为佳人一笑。奈何,她偏偏看上了一个外地而来,无权无势的书生。千金小姐和穷酸书生的爱情,是如何也进行不下去的。私奔不成,于是,他说他去考取功名,于是她说,我等你回来……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奈何人生长恨水长东……

  后面本该是一个才子佳人喜结连理的故事,却就断在了这里。书生再没有回来,小姐还在痴痴地等待……

  那天李白再次前去喝酒,也已经深了,狂风大作,卷起落叶枯枝,有是一个暴雨将至的夜晚。寻常的喝酒人早早的回家。只有他这个御赐闲人才会这般悠悠的闲逛舒适。

  他看到酒肆聊聊只有几人,老妪独自坐在窗边,痴痴地看着手中的半枚玉珏。这玉珏模样简单,平凡的质地,只是普通的糯种翠,白底青丝。本不该入得了他的眼的,但是一下瞟过去。李白一愣,熟悉!

  是的,很熟悉!

  熟悉的不仅是这玉珏,还有这上演的情景!想当日,他在纪叟的手中也看到过一模一样的半块玉珏。也是这样的一个风雨夜晚!电闪雷鸣,狂风肆掠。喝醉的纪叟,凄凄惨惨戚戚地拿出一直贴身防着的那板块玉珏。期期艾艾地一直说这当年的事情和半生悔恨……

  于是,一时好奇激动,李白坐到了老妪的对面,想要探寻当年的风华岁月!

  ……

  离开时,李白去向老妪道别。老人领着他兜兜转转地去到一汪荷塘。这个季节的和黄,正是开得最艳的时候。十里荷花数顷方塘!何等的威风,奈何只隐落在这样一个衰落倾颓繁华不再的院落。寂寞花开,无人来嗅!她领着他来到荷塘边上。从苍老的梨树脚下,挖出当年她出生是埋下的女儿红,过了四十年,终于又重见了这世间的阳光。她说,让李白带给他。什么都不用说,他应该知道的。

  你知道吗,纪老?“哎,逝者已去,尘归尘,土归土。往事已逝,往事不提。还是喝酒,还是喝酒的好。”他仰头,豪迈一口酒,却忍不住皱眉,“不行,太苦,这酒太苦了,不适合我喝。”

  李白怅然地捡起酒盖,重新封好坛口。他点了点酒坛在手中的重量,“不多了,还是留给你吧!让他陪着你,让你也还是有个念想的好”

  边说,边在纪叟新堆的坟沿挖出一个坑洞,李白小心翼翼地将酒坛填埋进去。再次盖上黄土,一掌一掌地拍实,“这是她留给你的女儿红,本是该在你们成亲那天开封的。奈何等了那么久,四十年的女儿红,太苦涩了。现在留给你吧,也算是你们在一起了。”

  苦笑几声,他又开始念“南无、悉吉栗埵、伊蒙阿唎耶;婆卢吉帝、室佛啰楞驮婆;南无、那啰谨墀……”纪老啊,但愿你临命终时,十方诸佛皆来授手;欲往何等佛土,随愿皆得往生;不堕三恶道,能生诸佛国……

  佛像庄重,佛音肃穆。月色清凉,离人凄清。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远远的,一个小灯影,隐隐约约地向这边飘过来,悠悠晃晃就像是鬼魂狐媚一般。

  李白稍稍坐起身,揉揉醉眼“纪老,可是你来了?也对,你也是该出来了。这黄泉下着实清冷无情了些,还是这红尘的好。虽是浑浊了,但是还有我李白来喝你的老春酒。古有高山流水,今有太白老春,也算得上是一段佳话传唱。”

  他踉跄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再看过去时,却见来者已经走近。定眼一看,哪里是什么妖狐神仙山鬼,分明就是纪老的养子——小犊子。

  期待落空,扬起的笑僵硬在李白的脸上,慢慢地化作成苦涩的弧度。“小犊子,你来这做什么,三更半夜的不睡觉,倒是提着灯笼在这荒山野岭间胡走,也不怕被这魑魅魍魉给捉了去。”

  小犊子将灯笼斜插在地上,上前扶着李白再次坐下。沉默许久,才开口:“李大哥,你别这样,看着我难受!家父走时,特地叮嘱我不要给你送信,就是怕你知道了伤心!如今你这样,让家父也走得不放心!还何谈西去极乐往生。”

  “什么伤心不伤心的。喝酒才是正道理。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你来得正好,碰到了好东西!”避开他的话不谈,李白拿过扔在一旁的背囊,摸摸索索一阵后,又拿出一小瓶子。较之刚才的酒坛子倒是小了不少。精致的珐琅瓶子,一看就不是凡品。泛着荧光的瓶身晶莹透亮,瓶内装着嫣红的液体,混着月光,有种迷人的风采。

  “知道这是什么吗?”李白晃着迷蒙的醉眼,笑得痴迷。看着瓶身的眼神显得痴迷沉醉。其实他并不需要这小犊子回答,只是一个人自言自语,显得寂寥了些,才顺道的问问吧了“这是西域弄来的珍品——葡萄酒!以葡萄中的珍品赤霞珠为主料。”

  他晃晃手中的珐琅瓶子:“漂亮吧!”

  琴奏龙门之铜绿,玉壶美酒清若空!小犊子眼神跟着那瓶身瞟,眼神也是痴迷的,像是见到了倾国倾城的佳人。听到李白的询问,下意识的回答:“漂亮”

  “你知道这酒配上什么酒器喝才最有味道?”

  “不知道。”

  “呵呵,葡萄美酒夜光杯!这等好酒当然得配上这上好的玉杯才相得益彰。”他一手举着珐琅瓶装葡萄酒,一手拿着白玉雕花夜光杯杯,葡萄酒散发着瑰丽的宝石红,夜光杯壁播如纸,质地光透,高脚细身,两者在月光下,发出清冷的莹莹光辉,彼此相应这对方。他看了一会,才又转头看向新草才生的黄土丘“纪老,你说是吧?这二者配合,算不算得上是天作之合,人间无双?”

  没有人回答,只有咧咧的山风呼啸吹过,疯长的野草半过人高。食腐的乌鸦倒是归巢回家了,只剩些虫鸣鸟叫,何其的苍凉。

  “李大哥……”看着李白的一双单凤眼,红肿,泛着水光。小犊子不忍,诺诺地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李白却当做没有听到小犊子的话,翻身整个人都趴在了土丘上,他侧耳贴在上面,闭着眼睛,像是在认真地倾听。倏尔不久,就见他睁开眼睛,坐了起来。扬起手中的夜光杯,毫不怜惜地扔将出去。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精致的东西总是如此的易碎!

  “……李大哥……”小犊子不知所措,茫然地看着突然发作的李白。

  “哈哈哈,对,还是纪老你说得对。何须这什么劳什子的夜光杯!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君子之才华,玉韵珠藏,不可使人易知。好酒也是如此!不需要过多的装饰,原滋原味的纯天然的才是高雅上档次的!”这些都是累赘,就像是功名利禄,就像是宦海庙堂,就像是留名青史,无须理会。

  他扭开镶嵌着东珠的圆润瓶盖,打磨光滑的表面,质地透彻纯明的内在,倒映着滚圆的月亮,“宝剑赠英雄,美酒敬尊者。纪老,我敬您。”

  再次重复刚才的动作,一瓶酒瞬间去了三分之一。黄土地上,却也只是有些湿漉痕迹,再没有其他。

  李白也不管扔落在一旁的珍宝夜光杯,对着瓶口,又灌去了一半。嫣红的液体,顺着白皙的嘴角滑落,滴在早就湿漉的衣襟上,和着女儿红,混杂出一种红尘沧桑的悲凉。

  一把抹去嘴角的残液,随手将瓶子递给了小犊子,“喝!流觞曲水算什么,兰亭集会不过如此!这样喝才是豪迈大气的畅快人生。你说是不是纪老?就像你说的,哪需要夜光杯那些附庸风雅的东西点缀,好酒就是好酒,画蛇添足的事情,不做为好!”

  看着一手勾抱着墓碑,又倒躺在了坟墓之上的李白。小犊子知道他心里难受,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李白递将给它的葡萄酒。

  你难过,我又何尝不是呢!

  纪老养了他小犊子二十多年!到了他可以养老送终的时候,到了他可以反补喂养的时候,纪老却突然走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何其痛苦的一件事情。

  只是为了安慰这个明显受伤颇深的人,他不得不故作坚强。“走吧,李大哥,夜已深。外面湿气重,容易生病。况且你又喝多了,明天起不来,就不好了。”

  听他如此说,李白突然站起,一拍手“对了,若不是小犊子你提醒,我到是忘了还有一样东西没有拿出来。这可是纪老期期盼盼了多年都求不得的好东西。今天说什么都要给他尝尝。”

  小犊子看他翻翻找找终于找出一小玉盒子。手掌见方。还是上好漆印封泥,并没有打开过。盒盖正中,端端正正地刻着一“御”字,宝相庄严,一看就是皇家大气之风。

  “这是当年进贡的御用特质,百年窖藏的好酒!”

  只见他小心地打开,里面端端正正地躺着两块糖心松花那么大小的酒膏。淡淡地泛着琥珀色的光彩,晶莹耀采,看上去就像是金黄绯一般地迷人,帝王绿般地惑人。隔着老远,就可以闻到属于酒的香醇,属于历史的厚重!

  “这是……”小犊子哑然地指指李白手中的东西。

  李白也不理他,自顾自地捡起一个喝空了的酒坛子,将酒膏放进去,拿了一罐尚未开封的三十年陈绍混了大半进去。他用手中的竹片悉心地搅拌调和匀净,借着微弱的灯笼,将酒面上的沫子一一地打掉。再次用竹片调和,末了,再开一坛新酒,冲入了小半。再次调和搅拌,然后打去沫子。这一次,酒香浓郁,飘荡萦绕在这荒山野岭之中,久久不肯离去。这香味,没有一般陈酒那股陈味,倒是甘醇性却柔和,酒质清澈,味清灵,闻着都心胸舒畅,更别说喝了。

  “纪老,这可是我特地给你留着的,当年五陵权贵都喝不到的好酒。今天给你,也算是圆了你的心愿吧!”

  李白抱着酒坛,趁着月光,敬祭纪叟。汩汩醇香就像是汨汨流水清泉,从他手中,流入黄土,进入黄泉。似乎这样就可以流入黄泉之中尚在酿酒而沽的纪叟嘴里。

  “小犊子,你也来敬纪叟一杯吧。”李白将酒坛递给小犊子,他学着他的样子,虔诚恭敬,庄重肃穆。

  “纪老啊,今天算是喝得痛快,只是今日一别,不知相见何日。上一次这般畅快的时候,怕也是你我初见之时罢。以后若要相见,怕也只是在梦中了!至于小犊子,我会照顾好他,不会让他受苦受累!你就安息吧!”他说着,喝去大半的调酒,那般慎重,就像是战士出征,以酒祭旗一般地慎重。

  小犊子就吧剩下的酒,全数的喝去。盯着纪叟的坟墓,静静地看了良久,才上前,拉起醉熏的李白。“李大哥,我们走吧!下次再来,还请爹爹喝酒!”

  李白任他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远,“还来看他,还来请他喝酒!下次还喝老春!”

  “对,还喝老春。”

  两人相扶着走远,一跌一绊地曲旋于山路,疯长得荒草太高了,渐渐挡住了两人的身影,只偶尔露出一点两点灯笼的微光,微弱的声音飘渺,隐隐约约回荡在山野间……

  “……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夜台无晓日,沽酒与何人……”

  

责任编辑:古岩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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