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溪的豆腐（乡情）

　　我爱楠溪江，也爱用楠溪水做的豆腐。

　　对楠溪豆腐的记忆，始于外婆那一方小小的石磨。外婆的家在楠溪江畔一个很小的村庄。在小时候那段由外婆带着的时光里，日子就像门前的溪水日复一日，平淡得似乎将光阴静止了。晚饭后外婆照例泡上一海碗黄豆，然后将我抱到老式雕花大床边给我洗脸洗脚。记得窗外常常是此起彼伏的蛙声，还有时不时一两声听得让人无比惆怅的猫头鹰叫声，加之无边的黑暗，让那时候的我感到异常害怕。这个时候的外婆便是我最大的保护神。洗罢脚，盖上用靛蓝染的夹被，外婆轻拍着哄我入睡。半睡半醒的我便会等着外婆倒洗脚水。道坦上“哗”的一声后，木门“吱嘎”关上，外婆轻轻躺在我身边，伸手拉过夹被，再轻轻给我掖一下，拉灯。一切程序完毕，睡意朦胧的我才会坦然睡去。第二天在鸡鸣中睁开双眼，和厨房用木板相隔的睡房已经弥漫开一股浓浓的番薯饭的香味——多少年后，我再没有闻到过这种熟悉的香味，还有那种被无限包容和保护的宁静。

　　习惯了早起的外婆已经坐在柴灶边小石磨旁的条凳上，围着同样用靛蓝染成的围腰，一手轻轻地转着小石磨，一手拿一支小竹筒，将泡发好的黄豆仔细地一粒粒倒进小石磨中间的小孔中。两片磨盘间的缝隙中，便渗出乳白色的豆汁来，一滴一滴流到石磨下的木盘中。我紧挨着外婆坐下，静静地看着外婆磨豆子，外婆就会对我笑：“娒肚子饿吗？”

　　“不饿”

　　“豆腐好吃吗？”

　　“好吃！”

　　“娒吃了豆腐要做什么？”

　　“我长大后也做豆腐给外婆吃。”……

　　——每天清晨，相同的问，相同的答，相同的场景，祖孙俩却乐此不疲。

　　外婆做豆腐用的是土灶大锅。磨好的豆浆倒到锅里烧开后，先盛出一碗，剩下的舀到一个陶瓮里，用木勺轻轻搅动，还要用手试温度，然后将一小碗卤水缓缓倒进陶瓮，这时外婆就会将一根筷子插在豆浆中，神奇的是筷子竟颤悠悠地立了起来。这时外婆就起身拉我洗脸吃饭。吃罢饭，外婆将凝固好的豆腐脑缓缓倒进一个铺上纱布的木框中，轻轻挤压。我则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一边慢慢地喝着那碗加了一点白糖的专属豆浆，一边看着豆浆在外婆手里地变成一大块豆腐——那时我才三四岁，近三十年过去了，这场景历历在目，宛如昨天。

　　外婆做的豆腐浓香异常。切片后用老菜油划锅，在土灶上的大锅里文火慢煎，便成了两面金黄的豆腐鲞。无需其他佐料，只需加一点清水和盐煮开，出锅前再撒上一层葱花，顿时浓香四溢。小时候贪嘴，常常豆腐鲞一端上桌就迫不及待叫嚷着要外婆夹给我吃。其实那时候我早已经学会用筷子吃饭了，但外婆却还一直习惯了喂我。一小块金黄的豆腐，外婆用筷子夹着轻轻地吹，慢慢放到我嘴里，生怕烫到她无比疼爱的小外孙——那是何等的美味啊！直到今天，对外婆的记忆，还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豆腐清香，但却再也无处可寻了。

　　其实当时家里就我们祖孙两人，根本吃不了那好大一块豆腐，但外婆却一直坚持每天都做。记忆里，我常常是跟着外婆挨家挨户地送豆腐，哪怕下雨也要打着伞送。村子很小，不过十几户人家，外婆就会带着我将豆腐送到邻村几户我叫“阿太”的老人家里。村里村外人人都喜欢吃外婆做的豆腐，也喜欢嘴甜的我。跟着外婆也就能常常能得到一两块糖或一小把瓜子。送完豆腐回家的路上，我就撒娇要外婆背。靠在外婆的背上，嘴里呡着一小块糖果——那是何等的享受！

　　七岁时我随父母到了县城读书，后来十几年的生活便逐渐被书本掌控了。不知不觉渐渐长大，童年的美好似乎也就离得越来越远了。再后来外婆跟着做生意的舅舅们到了天津，我就再没有吃过外婆做的豆腐。大学毕业后忙着工作，成家立业。在外面尝过了用不同调料制作的各式各样的美食后，外婆做的豆腐的清香也就被尘封在了记忆最深处。

　　时光就这样慢悠悠地过去，和外婆家门前潺潺的流水一样，一直认为它不会从我的生命中带走什么。岁月静好，日子过得平淡安宁，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之后，一生历经坎坷却对子孙们疼爱有加的外婆安详地离开了我们。带着她对子孙们的无限慈爱，和记忆中豆腐的清香，长眠在了祖先安眠的地方。于是，在经过了千般不舍和痛哭后，外婆，成了我生命中一丝淡淡的思念。每逢想起，就像外婆家山里的春风一样，和煦而安静！没有了外婆的山村，就不再是故乡。这一山一水，连同外婆的豆腐，逐渐淡出了我的生活。

　　再后来，有幸又回到了楠溪江的腹地工作。两岸青山，一江绿水，再次唤起了童年无限的美好和感动。在山区也能吃到好吃的豆腐，却始终感受不到那股浓香，和一缕淡淡的温情——豆腐始终只是豆腐。但是静下来的心，常常在无端地找寻着，那最深处的莫名感动。

　　2010年冬天一次下村慰问，先后走访了村里的几户困难户后，中午在村书记家吃饭。村里一位年过八旬的老人不顾道路难行，颤悠悠端着一大盘刚煎出来两面金黄喷香的豆腐鲞到了村书记家，一边不停说着感谢，一边一定要将豆腐送与我吃，这是她认为最好的东西了。老人笑着看我吃下——豆腐确实很香，轻咬一口，真的，那是纯正的用楠溪江的黄豆和楠溪江的水做成的豆腐，和小时候吃过的一模一样。看着老人家满足的笑脸，一霎那间我忽然想起了我故去的外婆，想起了她在我童年时光中的每一个美好片段。眼前的老人，笑容里分明饱含了祖母对儿孙般的慈祥。内心最柔软的一面就这样被莫名拨动。

　　再后来豆腐又出现在了我的生活中，并在我家的餐桌上占据了绝对核心的位置。依然用农村的老菜油划锅，依然切成小小的一块，依然不加任何多余的调料。只是嘴巴极刁，若非农村做的卤水老豆腐，一尝便知。儿子今年六岁，和我一样爱吃煎得两面金黄的豆腐鲞，同样也要我轻轻地吹，慢慢喂给他吃，嘴巴同样刁到对卤水老豆腐外的其他一切豆腐嗤之以鼻。每逢这时，总带给我无限的平静——心若安处便是家啊！

　　不久的将来，儿子也将长大。孩子，如果长大后的有一天，你也要离开楠溪江，希望你不要忘记了我们的家乡，我们家乡楠溪的豆腐——只有用楠溪江的水，楠溪江的豆子，才能做出最纯正的楠溪豆腐。此间饱含的，是楠溪山水给我们的留恋——就像这豆腐，只需简单的材料，干净的水，便可成就极致的美味。希望渐渐长大的你，能够始终简单、快乐、健康且善良。因为做一个最纯粹的楠溪人，当属人生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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