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蟹之谜（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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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新郎梦麟

　　老人的话语里充满了对年轻时候幸福生活的怀念，对已逝去的恩爱丈夫的怀念。

　　人说，憧憬未来的是年轻人;怀念过去的是老年人。此话经典。虽然老太太不太喜欢说自己家的陈年往事，而最喜欢讲诸如乾隆皇帝下江南这样的故事，但是，从老人对往事细致入微的描述中，可以想见老人对于逝去的岁月里的美好的生活是常常在心中默默地回味的。

　　是不是将幸福的往事放在心里独自悄悄地回味，比整天挂在嘴巴上念叨更有味道呢?也许吧。

　　曾老太太稍微休息了一下，就又开始了她的回忆。

　　梦麟对我好得不得了，但是就是迟迟不肯带我去看老宅和玉蟹桥。我就老是悄悄地催他。

　　他说：“犟头犟脑，刚进门就想坏家里的规矩。”

　　我说：“你说过带我去看大宅子和玉蟹桥的，想赖皮呀。”

　　“我说过有机会带你去那里看看。”

　　“不行，有机会，什么时候才有机会?那是你的缓兵之计罢了。”

　　“你真的一定马上要去?”

　　“带我去看看么。”

　　“去了不要后悔。”

　　“为什么会后悔?”

　　“去了会心里不舒服，会做恶梦。”

　　“那房子里有鬼吗?”

　　“巧仙你别瞎说!”

　　“那你送我去，到了那边你站远远的，行吗?”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他自己也想去。他一年最起码要去一次。为什么会去?去看大姐?只有这个解释，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对于大自己六岁的姐姐的确是有记忆的，特别是出色的姐姐;去凭吊那曾经的昌盛?有可能。为了什么想去又怕去?他无法回答自己吧，否则，他只要跟我讲，房子早就不存在了，我也就不会心心念念要去那里了。

　　人最害怕的是什么，是热闹过后的冷清，是风光过后的失落，是大富之后的贫困，是繁华落尽的清空。可是，人还是每每要追忆那些过往的热闹、风光和富贵、繁华，真是人性的弱点。

　　虽然明白，好花易谢，盛宴难再，华年不重来，但是人还是会伤感，这也是人之所以为人吧。

　　梦麟帮我在公婆面前撒了一个谎，就领着我出了门。

　　小新郎心情复杂，而小新娘则象小鸟一样。

　　秋天的乡村是金色的。天空又蓝又高。我一边走，一边轻轻地唱山歌。人在田边走，庄稼齐腰高，记得我那天穿件红衣裳，脚步轻捷，人家远远望过来，准以为是一朵红云在飘。

　　太奶奶今天真美!洁若边听边看太奶奶神往的脸，边想。

　　只要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尽管只是在回忆自己曾经的幸福时光，这个女人看起来就是美丽的，哪怕她将近一百岁。水清想。

　　奶奶年轻时肯定是一个非常娇俏的小媳妇。洁若妈想。

　　“那座大房子远不远啊”走着走着我就走到梦麟前面去了，路将拐弯，我就回过头来问梦麟。

　　“别急，还没看到河呢。”

　　“房子在河边?”

　　“我们这里有个顺口溜，你听‘东西河，南北桥，过了小桥是曾家;园中园，房套房，朱门绣户不姓贾;三岁大，八岁小，摇篮里的公公没有牙。’听明白了吗?”

　　“有点懂，有点不懂。”

　　“哪句不懂?”

　　“说的是你家房子很大很漂亮，有点象大观园，是这意思吧?”

　　“就懂这么点呀，看来我的娘子不是很聪明哦。”

　　我脸红了，说：“我是不太聪明，可是那顺口溜也太奇怪了，‘过了小桥是曾家’根本就没说清这小河是在房子南面呢，还是在房子北面。应该说‘东西河，南北桥，小桥北面是曾家’或者‘小桥南面是曾家’。你说我说的有道理吗?”

　　“哈哈哈!你没想到吧，房子的南面是小河，河上有座石桥;房子北面也是一条小河，河上同样有桥，不过是座木桥。所以说过了小桥是曾家，一点也没说错。告诉你，曾家大宅不但前后有河，就连宅子东边也是河，不过这条南北河上没有桥。”

　　我的脸肯定比洞房花烛夜，新郎挑开红盖头，初见夫君面时还要红，我是在为自己缺乏想象力而难为情。因为，我一向自认为是聪明的女人。我说：“那不成了护城河了吗?”

　　“这叫‘清江一曲抱村流’。”他说完坏坏地笑，因为这句不是他的原创，是从老杜那里扛来的。“问吧，还有哪里搞不懂。”

　　看他那得意的样子，真不想问他，不想让他得意了去。但是，不明白的还得问哦，憋在心里多难受。

　　“摇篮里的公公没有牙，我懂，就是他的辈份大，是叔公，舅公的意思对吧?这句是说曾家是个大家庭，人口众多,宅子里住了许多的人。”

　　梦麟赞许地点头。

　　“可是，这三岁大，八岁小，我就不懂了，什么意思?”

　　“哦，这个不怪你不懂，曾家有个规矩，正房生的比偏房生的地位高，就是说，这里的‘大’是‘高’，地位高的意思。”

　　“这样啊。”我感叹的同时，恨不得一步跨过那座小桥，推开那座大房子的花墙门，进到那森森的庭院里，看那满院的花花草草、枝枝叶叶;听那琴声，人声，鸟语声。

　　人说：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可能从大宅子里搬出来的梦麟，被我硬拉了来看他不想再看到的故居心里别扭吧，瞧他走路那种慢腾腾的样!而我不一样，完全是抱着游园的心态，所以很期待。我想，等我们回家以后，我再道歉吧。我还要劝劝他，“富贵不打千年桩”，没什么好难受的。君不见，“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人生世上，浮浮沉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自作聪明地一路这样想着。一厢情愿地认为曾家因为家道中落，所以大宅易主。完全没有想到那座大宅子早已不复存在了。

　　“累了吧，不好意思，硬拉你来。”我回过头来等梦麟，向他表示我的歉意。

　　梦麟笑笑，什么也没说。

　　此时的我，好象已经听到了厚重的墙门打开时的“嘎吱…呀…”这样的声音，所以急不可待。是我硬让他带我来看大宅子，因而不好意思催他走快点，心里其实多想他这样回答我：“不累。”然后别再慢腾腾的，走得快一点。

　　当我又一次回过头来看梦麟时，正巧看到他在摇头。我奇怪了，梦麟怎么怪里巴叽的?

　　终于他说：“到了。”声音怪怪的。

　　“什么?房子呢?”我转头盯着梦麟的眼睛。

　　“看到桥对过一大片田了吗?”他的手指指着前方。

　　“看到了，怎么了么?”我还没有反映过来。

　　“那里就是以前我们家的房子所在地。”梦麟平静地告诉我。

　　晕啊，人说沧海桑田，以前只是听说。今天，脑子里早已设想成形的大宅，忽然成了一片田野呈现在你眼前。那种震撼，那种失落，真是从没有过的感受。

　　我看看梦麟，望望田野。望望田野，再看看梦麟。说不出话来了。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对不起，梦麟。真的对不起，我不该硬拉你来的。”

　　曾老太太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久久不响。

　　房里的钟“滴答、滴答”清晰可闻。

真是：

　　最爱华年不是红，

　　少年夫妻沐春风。

　　而今阴阳两相隔，

　　尤忆当日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