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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日的“泥鳅”(彦文杯)

发布于:2025-01-28 08:17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王斯亮
 
 
  这是我十岁那年爆的一句粗口。我敢保证:在这之前,我绝对连一句坏蛋也没有说过。因为我是一个讲文明的好孩子,绝不会像那些没有教养的孩子一样骂人或者骂不是人的任何东西。
 
  其实是不应该谩骂泥鳅的,且不说泥鳅现在一直是我们餐桌上的珍品,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泥鳅更是我们农家孩子解馋的佳肴。夏天的池塘,沟渠里到处都是泥鳅。秋天,收割过的稻田里,也是有许多泥鳅的,那时,没有使用农药,稻田地里的泥鳅又粗又长,肥着呢!那时的土地全靠人工用铁锨翻挖,在翻挖土地的时候,时不时就会有或大或小的泥鳅翻挖出来。如果说池塘、沟渠里的泥鳅太刁滑,不好抓,相对于稻田地里翻挖出来的泥鳅就好捉得多了。小的泥鳅,人们往往视而不见,那些大而肥的泥鳅就会被人们顺手捡拾起来,集中在一起,晚上收工的时候带回家,红烧,特别解馋。
 
  即便不是这样,也不该咒骂泥鳅。因为,这个事情根本与泥鳅无关。
 
  这是我十岁那年发生在我们皂河镇初九庙会上的事情。说起庙会,不要说小孩子,就是大人也很是兴奋。因为在庙会上,既有好吃的,还有好玩的,更有好看的。好吃的简直太多了,不用说平常司空见惯的皂河本地的各种小吃纷纷登场,就是那些外地涌进皂河的各种吃食也数不胜数,仅仅那些五颜六色的糖果就够馋人的了!好玩的就更不用说了,拨浪鼓、万花筒、离陆(一种竹子做的简单的吹奏乐器)等等各种不同的小玩具吸引着不同年龄段的孩子们。至于看,本身赶会的人流就是一道风景,而那些耍把戏的、卖老鼠药的、变戏法的等任何一个摊点都会让你驻足半天,还有套圈赌博的、露着大腿跳舞的更是吸引大人们的目光。因此,皂河的正月初九庙会,是很热闹的。正月初九,正是农闲的时候,又是刚刚过完春节,不,其实大家都还沉浸在欢度春节的气氛之中呢。而此时,无论大人还是孩子,口袋里都或多或少有点闲钱,有钱又有闲,因此,赶庙会的人就更多。
 
  我是前一天就和长旺约好第二天一起去赶会的,甚至是在几天前我们就在策划赶会时候买些什么了。长旺打算用压岁钱买一条竹节蛇,晚上用来吓唬大好她们几个女孩子,那竹节蛇简直就跟真的一模一样,不要说晚上,就是大白天,冷不防地把这竹节蛇放在大好她们女孩子面前,大好她们不吓得尖叫才怪哩!我打算去新华书店,多买几本小人书。这个时候,不仅书店里新书多,我的口袋里的钱也比平常丰富。告诉你吧,包括大有舅悄悄给我的三块压岁钱还有帮父亲买酒帮母亲买盐什么的剩下的,我偷偷积攒了整整五块钱了呢!
 
  相信大家都有这样的经历,小时候总会帮爸爸妈妈买酒、买酱油、买醋、买“洋油、洋火”。在帮爸爸妈妈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往往会剩下一分、两分的“铅疙子”,这样,这些“铅疙子”就顺理成章地被我们收入囊中了。有时,我们故意少打两分钱的酒或少买一分钱的酱油而扣留这一分两分的,甚至,长旺为了多扣留几分钱,曾经往他爸爸的酒瓶里灌过水,终于有一次,长旺往他爸爸酒瓶里灌的水多了,被他爸爸发现了,挨了一顿狠揍。这些“铅疙子”积少成多,每当积攒到毛儿八分的时候,我就可以买一本小人书了。长旺、二毛他们自然也有这样的机会,但是,他们往往当时就把一分两分的“铅疙子”换成了一粒两粒的“水果糖”。
 
  如果把这五块钱都用来买小人书,可以买四五十本!当然,我不能一下买这么多,我不能让爸爸知道我有这么一笔“巨款”,我要“细水长流”。那天,我把早已兑换成大票的一张五元纸币叠成一个纸条,装在裤兜的角落里,这样,不显山,不露水,谁也不会注意到它,就等着长旺来叫我一起去赶会了。
 
  就在我们将要去赶庙会的时候,爸爸突然交给了我一项任务:让我把家里六把小椅子拿到庙会上卖掉。事情是这样的:爸爸是个木匠,平常除了干生产队里的农活,还会帮乡邻打家具,春节闲暇的时候,爸爸又赶制了几把木椅子,准备在初九庙会上卖掉,以便贴补家用。本来,这个卖椅子的事情是爸爸去做的,谁知道,就要在我们去赶庙会的时候,有一位住在城里的爸爸的朋友张叔叔忽然也来逛庙会并找到了爸爸。爸爸的这位朋友我认识,还是在三年前的时候,我就跟随爸爸在城里受到他的热情招待。朋友来了,爸爸总不能让朋友跟着一起去卖椅子吧,爸爸总要陪着朋友玩玩、转转吧,最后,还要尽地主之谊好好喝一场酒的吧。于是,爸爸就把卖椅子的任务交给我了。
 
  我是很乐意去做并自信能够胜任这件事情的,去年的初九庙会,我就跟随爸爸卖了一个桌子,还有十把椅子;前年,我就能独立帮大有舅卖狗皮、兔子皮给废品收购站了。再说了,根据去年的经验,卖椅子只是一个上午的事情,甚至只一会儿也说不定,又不会耽误我去赶会;再再说了,家有长子,国有大臣,我不去,谁去。
 
  庙会庙会,顾名思义,就是因庙而有了会,我们家住在庙东,庙会就在庙西。因此,我们只要绕过这个叫“龙王庙”的大庙就到了庙会的场所。爸爸帮我把六把椅子放到庙会上专门卖木制品的地方,又再三叮嘱了一遍:“椅子卖三块钱一把,最低两块五毛钱,不要算错了账,钱要装好,别丢了。”说完,就陪同张叔叔逛庙会去了。对于爸爸的唠叨,我很是不屑:虽然我的数学是语文老师教的(我的小学一、二年级是在村小学上的,我的启蒙老师邱先生一个人既教语文,又教算术),别说六把椅子,就是六十把,六百把,我也不会算错的啊。
 
  俗话说:路远赶早集。一点也不假,虽然才九、十点钟,许多路远的人们已在街上晃荡了,比如我爸爸的朋友张叔叔,不也是早早地就从城里赶来了吗!还有许多做生意的人们甚至在前一天前两天就在这里安营扎寨了。也就是说,这个时候,已经人头攒动了。
 
  说实话,爸爸做的椅子质量确实很好:干透了的洋槐木做的骨架,黄亮亮的;楝木椅面的木纹清晰自然,非常好看。尤其值得称道的是,爸爸做工特别仔细,卯榫紧密,板面光滑,棱角圆润。不一会,我家的椅子前就陆陆续续围上来一群人,有的说:这椅子漂亮。有的说:这椅子质量不错。说椅子质量不错的同时,他还会拎起椅子朝地上蹲一下。还有的说:这椅子不仅结实好看,坐上去还很舒服,说着,就真的坐上去并流露出一种舒服的样子。我知道,说这些话的人都不是买椅子的,因为去年跟爸爸卖桌子的时候,爸爸就说过,褒贬是买主,喝彩是闲人。其间倒是有一位老者不言不语的,只是把六把椅子像鉴赏艺术品一样逐个把玩一番之后,将其中两把放在靠近他身边的地方,若无其事地问道:“这椅子多少钱一把啊”?我没有按照爸爸交代我的,多要两毛钱留给买家还价,直接说道:“三块钱一把,也不多要。”老者明显想买:“人家才卖两块钱一把,我给你五块钱两把。”我态度很坚定:“一分价钱一分货,六块钱两把,少了不卖。”这时,又有一位后来者挤进人群,也摸了摸那两把椅子,先前的老者警觉起来,把两把椅子重新朝他身边挪了挪,说,这两把我买了。
 
  老者给了我六块钱,一张五块的,一张一块的,崭新崭新的。后来挤进人群的那位只好把剩下的四把椅子也逐个“鉴赏”了一遍,挑选了两把,一边挑选一边抱怨:“看看,这个椅子的靠背上有一个结疤,这个椅子的两块面板颜色还不一样。”我学着爸爸跟人家讲价时的神情:“十个手指伸出来还有长短哩!蒸馒头还有手指印哩!”但是他高低不给我六块钱,他振振有词:“这是人家挑剩下的,就应该便宜。”他说得似乎也有道理,于是,我让了他两毛钱,收了他五块八毛。
 
  只一会工夫就卖掉了四把椅子,我很高兴。剩下的两把椅子只要有人看中,我打算再便宜一点,这样就很容易成交,卖完椅子我就可以去赶会了。
 
  等了一会,过来一位大娘,看了看椅子,问了价钱。我说:“刚才卖六块钱两把,五块八两把,这两把椅子你就给我五块五吧!”大娘看着我说:“我没有这么多的钱,我想只买一把给家里的老奶奶坐就行了。”
 
  一般是没有买一把椅子的,大多都是买两把,或者买四把,我看着大娘为难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卖一把给她吧,说不定后面正好还有人也要买一把椅子呢!两块八毛钱,让大娘挑走了一把椅子。
 
  大娘买走一把椅子之后,我就后悔了!因为这期间过来几个人都是买椅子的,但是听说只有一把椅子,就都摇摇头走开了。这样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一个多小时,这一把椅子还是无人问津,不能再等了,我决定带着这把椅子去赶会,因为再过一会,宿迁马戏团最精彩的节目就开始了。
 
  就在我拎着一把椅子汇入人流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一个声音问道:“这个椅子多少钱买的?”我转过身看了看这个问话的人,极不情愿地回他道:“这是卖的。”之所以极不情愿,是因为这个人长着尖尖的脑袋,黑瘦的脸孔,关键是他有一副狡黠的神态,看起来就像电影里的一个坏人。
 
  “多少钱一把”跟在男人身后的一个女人听我说椅子是卖的便问道。
 
  是想买我的椅子!太好了,卖掉它,我就可以轻松上阵了。我比原先热情了一点:“原来都卖三块钱一把,就剩这一把了,干脆,两块五毛钱。”
 
  没想到长着一副狡猾面孔的人竟然做事也很干脆,黑瘦的男人当即拿过椅子看了看,爽快地表示买下了,并让跟随他的女人付钱。那个女人从兜里掏出一张五元的票子对我说:“我给你五块,你找我两块五吧。”我掏出了那叠刚才卖椅子的纸币,刚要从中抽出两块五毛钱找给那个女人,黑瘦的男人说:“你把五块钱给她,我有两块五零钱。”我给了那女人一张五元的,顺手便又接过黑瘦男人递过来的两块五毛钱。
 
  刚把黑瘦男人给我的两块五毛钱叠在一起,忽然发觉不对,那个女人拿出来的五元钱只是给我看了一眼,并没有给我啊。仔细再数一遍,千真万确,整整少了五块钱。我急了,连忙用目光在人流中找寻那一对拎着一把椅子的男女,此时,正接近中午,正是人流最多的时候,什么人山人海啊、熙熙攘攘啊、摩肩接踵啊都表达不了当时人多的情形,你只要赶过一次皂河的初九庙会,你就会知道,你在大街上是被人流往前涌动前行的。也就是说,别说你根本找不到那一对男女,就是发现了他们,你也无法迅速赶到他们面前抓住他们的,再说了,他们骗了这笔“巨款”,还不赶快逃之夭夭?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从人流中挤出来,垂头丧气地又回到了原来卖椅子的地方,这时,我才想起来爸爸叮嘱我让我卖完椅子在原地等他一会,就是怕我被骗被偷啊。是的,刚才要是在原地,起码还有几个站二闲的也许会提醒我一下呢!心情糟糕透了,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还在后面呢!
 
  正懊恼着,爸爸和张叔叔谈笑风生地过来了,我只好一五一十地把经过说给了爸爸,爸爸听了忙问:“那个人长什么样?”其实,爸爸问这句话一点用也没有,难道你知道长什么样,就能在人群中找到他们吗?就是给你一张照片,你能在每个路口一个一个地辨认吗?此时,我就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只有老老实实地回答爸爸的问题。长什么样子呢?我竭力地想找到最准确的形容,当然这个难不住我,要知道,教我们语文的陈老师每次都是把我的作文作为范文在课堂上读给同学们听的,陈老师尤其夸奖我形容词用得最好,最贴切。比如:“大好有一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小菊红扑扑的脸蛋就像苹果一样”等等。长什么样子呢?对了,泥鳅,这个人太像泥鳅了!无论他的黑瘦的长相还是逃跑的速度,都像极了狡猾的泥鳅。你想啊,哪怕是一条凶狠丑陋的黑鱼,逃跑时,也会摆两下尾巴吧,而泥鳅,只“嗖”地一下,钻进烂泥里,就别想看到它的踪影了。
 
  爸爸听了我的描述,未置可否,其实,我无论怎样描述,他都是没有一点办法的,他不会因为我能有着最精确的描述就会知道那一对男女是谁。现在,爸爸只能寄希望于我是不是搞错了,是不是将五块钱放在了另一个口袋里。爸爸认为这个可能是有的,我们每个人不都是不仅有左右裤兜,还有上衣的口袋吗?即便是上衣不是还有上下口袋,还有明口袋,还有暗口袋吗?于是,爸爸轻声对我说:“找找看,你是不是记错了,是不是放在别的口袋里了?”说实话,我犯了这么大的错误,爸爸并没有凶我,一是因为我一直是爸爸信任的从未受过打骂甚至从未受过呵斥的乖孩子,二是因为还有张叔叔在场,还有,爸爸认为放错了地方也说不定呢!其实,这个可能是不存在的,那个女人手里的五元钱的确只是给我看了一下,我连碰都没碰到过,就被她装回自己的口袋了。
 
  我还是顺从地先把上衣的口袋一个一个地翻出来,拍打一下,没有;接着又翻开裤兜的右口袋,刚才卖椅子的钱就是装在这个口袋里的,拍打一下,也没有;就在我要翻开裤兜的左边口袋时,我猛然想起了那张叠成纸条,放在裤兜角落的五元纸币,那是大有舅给我的三块钱压岁钱和我积攒了一个寒假的“跑腿费”啊。我稍微迟疑了一下,将伸进裤兜的手迅速拿了出来,对着爸爸展开手掌说“也没有”。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当时,我要是把那张五元的纸币掏出来就好了,我完全可以告诉爸爸,这是我自己的钱,是舅舅给我的压岁钱,还有帮他买酒帮妈妈买盐积聚的钱。依照爸爸对我的信任,应该完全相信我的,再说,还有舅舅能够证明啊!可是,在那一刹那,我竟然作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虽然很细微的迟疑,怎能逃过爸爸的眼睛!何况,本来都是把衣服口袋翻个底朝天的,唯独轮到这一个口袋,只是把手拿出来说没有就算了?当时,我害怕极了,如果爸爸自己动手翻我的裤兜,我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了!
 
  爸爸并没有亲自动手翻我的裤兜,反而从卖椅子的钱钞中抽出一张五角纸币塞到我刚才摊开的手里说:“没有就算了,去赶会吧,早点回家。”说完,就陪着张叔叔离开了。
 
  我并未感到轻松,相反,更加难过,因为我分明看见爸爸的眼睛掠过一丝失望的眼神,是的,他一定误会了,他一定认为他一直引以为豪的儿子,一直认为可以信赖的儿子私藏了五块钱,而为了在众目睽睽之下维护我的尊严,他故意没有拆穿我。看着爸爸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人流之中,我难过得快要哭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想起那对可恨的男女,终于忍不住咬牙切齿地爆了一句粗口:“狗日的‘泥鳅’”。
 
  
 
  
责任编辑:胡玲玲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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