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姑娘

　　外公外婆是解放前的人，他们经历过苦日子，思想保守落后，也把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我的母亲熏陶得特别封建。

 

　　母亲是一个保守的人。她的穿着很朴素，衣服除了深蓝，就是黑色，即使是扎头发的橡皮筋，也只用黑毛线缠捆。母亲一生没穿过裙子，即使是夏日炎炎，她也是正统的长衣长裤，把全身覆盖得严严实实。在她眼里，那些穿着花红柳绿，挽着发髻扎着花束，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成年人，就是伤风败俗，就是狐狸精，总之是不正经的女人。母亲读书不多，她如此苛刻地对待自己，并持有这些偏见也无可厚非。可是，她把她信奉的这些条款硬施加给我和姐姐，让我们本应绚烂的童年蒙上了一层灰色。

 

　　好热呀！同学们都穿上了漂亮的裙子，甚至是至膝的短裤，我依旧穿得厚厚的。我请求母亲给我买一条花裙子，母亲总是不答应：穿裙子不方便，你往那儿一坐，不小心大腿就露出来了，成什么体统？我不依不饶：热了烦躁，书读不进去！母亲就大吵：心静自然凉！后来，母亲似乎看到周围的女孩子都有裙子，信念有所动摇，经不住我们的软磨硬施，终于给我和姐姐各买了一条黑白相间的长裙。我们欢呼雀跃，母亲却约法三章，只能周末穿两天。这样，穿裙子的日子就是我们的节日。

 

　　母亲信奉男女授受不清。读书的时候，母亲经常在我的耳边念叨：一定和男生保持距离，不要主动和男生说话，他们若是找你说话，你要尽量回避，因为男女交谈是非多。那时，青少年，单纯的年龄和心思，听到母亲的告诫，内心总会蒙上一层阴影，似乎觉得男生和女生之间就是有一道厚厚的屏障，交往也是生涩不自然。尽管内心很抵触，我却不敢违逆她。多少次，我们一群少男少女走在路上有说有笑，只要远远地，看见母亲走来，我就惊惶失措地东躲西藏，让其他同学都感觉莫名其妙。我有苦难言哇！若是被母亲看见，我回家会少不了一番盘问，还要面对母亲那质疑的眼神。

 

　　记得有一次，我们正在吃午饭，张伯伯来了。张伯伯离我家近，在桥那边，他的儿子和我同龄，同年级不同班。他出现在我家门口，手里握着一张紫色的餐票，他和蔼地请求：双双，请你给小武带一张票去，让他晚上在学校吃饭，我们有事会回来得晚。我正准备伸手接，手却被母亲啪得一声打得垂落下来。母亲淡淡地说：你还是请别人吧，又不在一个班，她去找你儿子会被人说闲话的。我看见，张伯伯嘴巴长成了“O”型，手停在半空中，足足有十秒，眼神里流露出深深的失望，然后，他的手落下来，说：好吧！转身离开。当我吃完饭匆匆下楼，竟然在桥头又碰到他。他的手里依旧攥着那张餐票。我走过去，说：张伯伯，我帮您带去，但是您不能跟我母亲说，她会骂我的。张伯伯摸着我的头，喃喃地说：我知道，唉！

 

　　那张紫色的餐票，那声叹息，多年以后依旧会呈现在我的脑海，响彻在我的耳边，久久不散，犹如一张岁月的信笺，提醒着母亲对我的禁锢。

 

　　后来，考取了大学，参加了工作，来到母亲目之不及的地方，我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闻到了芬芳的花香，然后，结婚，生子，一切顺遂。再看见步履蹒跚的母亲，心中唯有怜悯。他们那个时代的人，文化不高，固执偏见，看见过头上的一片天，踩过脚下的一片土，认识身边的几个人，可是，她含辛茹苦培养了我，除了谅解和善待，我还能埋怨什么？

 

　　那一天，我正和涵涵的妈妈带着娃在草坪晒太阳。涵涵是一个笑颜如花人见人爱的女孩，此刻，她和我五岁的儿子手拉手，摘蒲公英，吹呀吹呀好开心！远远地，我看见母亲从河堤走来，她看见我，招手，我连忙跑过去，母亲用眼角扫了扫两个孩子，用右手捂住口鼻，小声地说：男有男伴女有女伴，怎么一直和一个小丫头在一起玩？看见母亲脸上的不屑和不满，往事就像泄了闸的洪水扑面而来。尽管如鲠在喉，我还是尽量用比较温和的语气回应：您把自己过好就行哒，我倒要看看两个五岁的娃能玩出什么名堂？我转身，母亲也黯然离开。

 

　　还是放不下，尤其是那句“您把自己过好就行哒”，估计会在母亲脑海徘徊良久以至于失眠。晚饭过后，我拉着儿子来到母亲家，探探究竟。母亲坐在沙发上，头也不抬，我想，只要母亲不提及，我也就不说白天的事，就当过去了。尴尬三分钟，母亲先开口：前两天，我看见轩子也是和那个女生玩，他用花编了一个花环，套在那个女生头上，这么小，就学着裹姑娘，长大怎么得了？儿子眼睛正盯着电视屏幕，听到说他，抬头问：妈妈，裹姑娘是什么意思？我思忖三秒，立马回答：裹姑娘呀?奶奶说的这个词意思很深奥哟！等妈妈查查度娘，翻翻书籍，完全弄清楚了再解释你听，好吗？儿子的眼眸很清澈，对我的回答很满意，继续看光头强，继续哈哈笑。应付儿子我还是游刃有余，可是，面对老母亲，多年来，我竟没找到交流的突破口与和谐的平衡点。一个五岁的娃娃，编一个漂亮的花环，送给同伴，这样美好的画面估计一去不复返，在母亲眼里竟完全变了模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孩子再没有问裹姑娘是什么意思，估计已经忘了，忘记了当然好，希望孩子耳边飘荡皆是善言，目及之处皆是感动，惟愿，自己有能力，引导孩子发现生活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