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的旅途

　　我以为大海容得下每个人的悲伤，却没想到母亲不愿意与大海交换她的眼泪。她说她要把大海留给我，因为她怕自己离开的那天，大海容不下我的悲伤。

　　每个人都会经历生老病死，每个人也都会有直面生老病死的机会。外婆的过世对于我和母亲来说都是第一次，第一次失去至亲，第一次面对殡仪馆和丧葬仪式，第一次感到无力回天。我还记得那天的情形，是距高考不到百日的一天。我知道外婆被推进重症监护室，也知道所有的亲戚在外面守了一夜，可是她还是走了，即便我是最晚知道的。家里只安排我参加出殡仪式，可是却没想到我一个人提前请了假回家。

　　看着母亲要应对那么多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亲戚，而且大家除了哭根本什么都不能做。从母亲的眼里我看出了伤心和害怕。死亡是未知和恐惧，让没有直面过的人应对都会胆战心惊。她努力尽着做女儿的最后义务，却没想到在我这个她的女儿心里是多么心疼。从开始到结束不过三天时间，却好似经历了一生的痛苦。我看着母亲面对着一切而自己什么都不能做，那种感觉已经不是痛苦，而是绝望。我不能简单地安慰她说死者已矣生者节哀，我也不能扑在她怀里痛哭让她更加难过。在那三月份最后的几天里，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关闭内心。因为看不到就不会痛苦，想不到就不会悲伤。可是每个人能承担苦难的分量都是有限的，回到学校重新背起高考重担的我负重到了极限。每天努力让自己学习，可是又惦记着家里。当初就不想让我回去参加葬礼的老师现在变得更有说辞，可看我这样又拿我没什么办法。终于挨到放假，四月份的清明节，我总算可以有个喘口气的时间。

　　清明节从那年开始被定义，可是母亲已经无力承担。我抱着赌气的心态跟她提出要去看海，却没想到她一口答应。可能她也意识到了吧，自己已经濒临痛苦的边缘，躲到海边看一看也好，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我们用一个上午准备，然后马上出发，四个小时直达目的地。

　　母亲知道我喜欢鱼，陪着我在水族馆看鱼直到闭馆。我看着海底隧道里的鱼，从心里往外地羡慕它们的自由。鱼从不用担心被人看出软弱，因为眼泪流进水里就消失了。那个时候，我是多么想变成一条小鱼，即使很普通，却可以痛快地在水中哭泣，不会担心自己的悲伤影响别人。第二天，我们去看海。北方四月的海不能游泳，只能吹风。我走在人迹罕至的沙滩上，一边躲着海浪一边捡着石头。还会低头救起陷在石头缝里的小虾，看着海浪带它们回到大海的怀抱。走累了便坐下，想象着自己的眼泪全都流进了海里。海水那么咸，绝不会在乎再多加上一点泪水的悲伤。说不定海水就是神仙们的眼泪，因为神仙不食人间烟火，只能偷偷哭泣，然后为了掩人耳目才把眼泪化成了海。没有涨潮的海很低，近乎和天一个颜色。不是蓝的，是惨淡的灰色。那时的我并没有抱怨什么，只是和母亲并肩坐着，让海浪带走我们最后的泪水。

　　回到家我才发觉，除了父亲之外，没人知道我和母亲偷跑去海边的事。留父亲一人在家是我的主意，所以父亲看着我回来时并不高兴也不会奇怪。直到我就要回学校的那天晚上，看见父亲一个人站在窗口，我看着他的背影，他没有回头却对我说：“她母亲没了，你怎么能让她看着你那么快乐。”

　　我不知道，在父亲眼里我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本打算在海边卸下去的重担一下子又回到我心里，像一块大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却又叫不出来。

　　“我本想，让她也放松一下，我们......其实没有那么快乐。”“你和你的母亲生活在一起不过十八年，她已经和她的母亲生活四十八年了。”

　　我自己都觉得狡辩的声音非常刺耳，我本以为自己出于好心，没想到母亲的悲伤那么难以释怀，是我的想法太过幼稚，是我没有充分考虑到她的感受。不知道她给我拍照时会不会觉得我笑得刺眼，在我捡到漂亮贝壳时手舞足蹈会不会让她更加难过。在我重新开始自责的时候，母亲从屋里走出来，拍着我的肩膀对父亲说：“看着你高兴的话，我就高兴了，别让你父亲的话推翻了这次旅游的意义，你为我着想，我已经很高兴了。”

　　我们都是女儿，她不想让在天堂的外婆担心，我也不想让她难过。只是她还是一个母亲，也许外婆也不会愿意她一直沉浸在悲伤里吧，所以外婆应该会希望母亲重新快乐起来。在我上学离开之前的那天晚上，家里三口人谁都没再哭过。

　　今年清明节，在从墓园开回家里的车上，我回忆着去年那次近乎“疯狂”的旅途。现在想想，当年哪里来的勇气。即使有母爱作为挡箭牌，我还是会自责当年的想法很冲动和自私。虽然母亲笑着说根本不必在意，可是作为女儿的我还是体会到了一种作为女儿的罪恶感。她的母亲离开了，她选则和女儿一起去海边，换做是我，到底应该怎么悲伤，悲伤之后到底应该怎么应对，我不敢问，也绝对想不到答案。

　　恐怕我真的和母亲有心灵感应吧，她竟然拉着我的手幽幽地说：“还在自责去年的事？假如等到我有那么一天，你便把我送到大海里去。我没有与你说笑，因为这样你就不会想那么多，来看我时也会少一点负担。”之后的路上我一直把头扭向窗外，根本不敢再多看她一眼。泪水婆娑，我已经看不清了。

　　也许在那次旅途中，我的重担并没有丢进大海，而是被母亲捡到，她为留更大的海给我，把负担背在了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