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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公的脸谱

发布于:2019-11-13 09:33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吊脚楼

  前些年,我对老公说,把你的那些鸡零狗碎凑在一起出一本书吧。他说,他早就不好这一口了,本就是闹着玩的,何必费那番心事。嘴巴里这样说,但他还是隔三差五地做键盘侠,一敲就是老半天。几年下来,他居然敲了二十多万字。女儿也再三催促他集零为整,以防遗失。他总算同意了,可一直没动静。我问他联系出版社没有,他就一个字“”冇”。他口音重,几十年说的都是原生音。冇,方言,没有的意思。这一拖就拖了一年多。今年春节前夕,我激将他,说,都这把年纪了,说不准明天阎王爷就把命索走了,赶紧行动吧。他“嘿嘿”一笑,“也真是的啊”。他抓了一把头皮,说要我给他写个序,女儿写个跋,就像开个家庭作坊。

  我多年没动过笔了,也没有完整地读过他的文章,这“序”是不好做的。我毫不犹豫拒绝了。他说,不难的,就把他当老公写,写个大概的印象就行了。说完,他又补了一刀:“我就是个十足的性情人,一个野生撰稿人。”听他这样一说,我应承下来了,我就围着他的这两句话转悠吧。

  老公出生在农村,一米八的大块头,除了牙齿、指甲、眼白,浑身都是黑黢黢的。猛一看,就是个拉板车的粗人,可是,他偏偏蓄了一个“文化”发型,三七开,分得利落,几根稀稀毛都自身难保了,还服服帖帖地趴在头皮上,还很少站错队。有时候,他对着镜子把头歪过来歪过去地瞅,被我撞上了,不等我“哎呦”,他就挪开了,脸上还有些许的羞涩。听他说,小时候全村人都叫他“黑皮”,现在老了,他的酒肉朋友又叫他“非洲小白脸”,他也不忌讳。别人笑过了,他闷声闷气地噎一句,非洲还是人类的祖先地。我说他的内心强大,不怕人揶揄。他说,跟强大冇得半毛钱关系,纯粹就是死脸厚皮。

  我问他,最适合你的是什么职业。他说,匠人。他说他的动手能力强是遗传的。他的爷爷、爸爸都是村里有名的无师自通的“家木匠”。“家木匠”就是不以手艺谋生、不走向市场的木匠,只干家里的木工活。结婚的时候,老公用一把斧头,一个刨子、一把锯子,一个凿子,做了柜子和门窗。高中学工,他能把一台手扶拖拉机拆解、再装上后,还蹦跶蹦跶地开着满场子跑。大学军训,两个系混编成一个连,他是蒙眼拆枪、裝枪第一名。就凭这点实例,他就断定自己是一块做匠人的料。

  其实,老公是一个心性很高的人,很多人入不了他的法眼。他自小就对文化事项有兴趣,五六岁时开始描红,后来又临柳公权的书体。小时候,他把一些卷了毛的小人书摆在一个叫“东湖沟”的水闸上供人阅读,一次收两分钱。春节期间为隔壁邻舍写对联,对联都装在他的脑袋里。写对联也不折格子,一挥而就,还学着书法家的样子,在左下角落个书款。他当过一年的民办老师,教语文,却不按套路来,给一帮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学生讲诗歌。后来,我听他的乡党说,他当“民师”的时候,根据一篇小说改编过一部叫《一根折断的教鞭》的花鼓戏,参加公社的文艺汇演,影响还蛮大的。

  他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死活不去报到,一拖就是一个月。他心里装的是文学女神,却“通知”他学地理。他心有不甘。父母不善言语,干着急。姨夫骂了他一顿,说逮个商品粮户口不容易,去了再说。他依了,到学校后,却又折腾着要转系。中文系说太晚了,推荐他到历史系,历史系要他读吴晗编的《中国明代史》备考。《明史》还没读完,又通知他转不成了。还是同样的原因,太晚了。他好后悔,不该在家里瞎磨蹭,无奈啊,只好在地理系混日子。

  据他说,那真是一个混!他不管自家门庭下的课业,跑到中文系听课,其间,他一个人选稿、刻钢板、印刷、装订,印制了一本《青寺》的诗歌集。《青寺》?就是“情诗”的拆字。诗集甫出,一时洛阳纸贵,连他的辅导员、中文系的学生都来索要。这本油印诗歌集署名“戚葛仁”。这名字不是我老公取的,他说是他的一个智多星学兄安上去的。他们寝室住七个人,顺口一溜就成了,不拗口,还有点文化意味。他对唐诗宋词几乎到了痴迷状态。读大学期间,早上出完操,他就揣着书到操场边的树林子“唐风宋韵”。一日,他遇见了教经济地理的詹老师,老师笑盈盈的,拿他手上的书一看,是一本胡云翼编注的《宋词选注》。詹老师收住笑容,斜睨了他一眼,走了。老公说,他至今都忘不了那刀一样的目光。忘不了,不是忌恨,是目光中冷嗖嗖的寒意。詹老师肯定是说他不务正业,才怒其不争地斜了他一眼。他工作后,詹老师来襄阳,老公宴请他,老公说起这段往事,詹老师哈哈一笑,手一摆,“忘了。忘了。”

  后来,他自嘲说自己是个复合型人才,在中文系的学生中,他的地理知识没得人能够比,在地理系的学生中,他的文字功底又高出很多人。一听,还真有一点挨边。

  毕业后,他做了地理教师,却又不务正业地创办了一张油印的校园小报,专门刊载学生的优秀作文,闹腾得一帮学生围着他团团转。周日或者夜晚,他习惯在襄阳的背街小巷串,跟修鞋的当地老大爷聊襄阳的风土人情。出门前,揣一包三角五分的“白鹤”烟,一包烟抽完了,屁股一拍,回家。所以,只要说到襄阳九街十八巷里的掌故,他是如数家珍。他很不识相,有时候,在朋友聚会的餐桌上,他也会长篇大论地说他熟悉的掌故,别人客气地点头,他以为是赞许,顺杆爬,越讲越来劲。后来,我提醒他,朋友聚会只适合讲段子,力求短平快。他不接话,似乎认可了。之后,再有这种场合,他不吭声了,呆呆地看着别人,不插话,只顾自己喝闷酒。若是碰见个投兴的,他就如鱼得水,活泛得不得了。一次,他住院,两个文朋诗友来看他,三个老家伙说得眉飞色舞,调门一个比一个高。护士过来敲门:“这里不是沙龙啊。”他们取下吊瓶,挪到楼梯口继续聊。

  他年轻时入过不少“帮会”,什么作协会员、研究会会员一大溜。那个时候,他还算勤勉,在全国二十几家报刊发表过不少作品,他也因此有点小得意。上世纪80年代,他的一个叫胡龙成同学出版了一本书,这是他同班同学中第一个出书的人,他把那本书拿在手里晃荡,说同学都出版书了,自己这些年干了啥呢,并发誓自己也要在三五年内搞一本书出来。狠狠地发了誓,却又没多大动静。我激将他,他大气不出,摇摇头,始终不吭不哈。

  他崇拜文化名人,到处赶场子。他到西安旅游,听说贾平凹、陈忠实在西北大学给研究生开讲座,他去泡了两天。王安忆在华科大演讲,他逃会从黄冈赶到武汉;他和叶文福、海子在昌平小月河的一家酒肆里推杯把盏,三条汉子喝得嚎啕大哭。他说,他喜欢这种文化气场。后来,他跑单帮,自称野生撰稿人,给一些报纸的文艺副刊填报屁股。再后来,他不屑于写“晚报体”散文了。他有些心高气傲,他的文学功力又够不上大型文学期刊,他只好在博客里混江湖。几年来,散散淡淡地胡敲乱打,居然积攒了四百多篇。有时候,他的文章被一些报刊刊用,也不是特别的高兴,一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做派,只是咕噜一句“这世界不都是人情稿啊”。他的《爱穿大襟的婶娘》、《白园祭》分别被两家出版社收入《高考阅读范本》,我催他索要版权。他阴不阴阳不阳地说,算了吧,人家用了,就是高看我了。

  可能是老了的缘故,他的文章比往日接地气了,没有了过去激情澎湃。他的散文大多是说事拉理,写身边的事,写他记忆中的人,偶尔写一些文论一样的文章。我是一个俗人,文论之类的咬文爵字,我看不懂,但他写人物的篇章,语言平实,就像在拉家常,所以,我是特别的上心。我尤其喜欢他的细节、心理活动、人物形态动作的描写和刻画。女人的腰翘、女孩辫子上的蝴蝶结、老太婆们趴在石磨子上抹纸牌的情态、男人们在一起喝酒的咋咋呼呼,在他的笔下都是活灵活现。我说,你这一生不搞专业创作是亏大了。他一笑,说自己天生就是一个随性的人,没有特别的追求,随性的日子过得舒坦。

  他太随性,有时候随性到没有远虑。他三十刚出头的时候,上级组织要他做一家国企的党委书记,不同的领导找他谈了三次话,他还是不松口。我问他原因,他说不喜欢那活路。他后来做了十五年校长,他高声大嗓地跟省里的'婆婆”干仗。朋友劝他要守庙堂规矩。他说,我不憨,也懂,就是性子上来了,按不住。离退休还有好几年,他硬是要辞职,说厌倦了,懈怠了,不想将就下去。于是,他一纸辞职书把自己的职业生涯给休了。领导说,再干一届书记吧。他拒绝了,说自己太性情,干不了书记的活。事后,我跟他说,若你去做学校的党委书记,那就真不是你了,我也会小瞧你的。他一声坏笑,说就是怕堂客小瞧才不干的。

  赋闲下来后,朋友请他去帮忙管点事,他不去。理由很简单,他说,兄弟不共财,朋友不共事,他骨子里又是个固执己见的人,时日一长,说不定会翻脸。他的随性不分场合,不分事由,几近极致,喜怒哀乐由是之,生活也没有刻意的计划。我哥说,两家出去旅游吧。他不肯。说,该去的地方都去了,仿制的人工景点,他嗤之以鼻,新劈的景点,他说人为的痕迹太重,没有看头。但他还是去了,却一路都不说话。哥不了解他,问我为啥他不高兴。我说,他想看的是原始风貌,可这世界还有原始吗?到了壶口瀑布,他像孩儿一般活蹦乱跳。那是他在一周的旅程中最开心的一天,也是唯一一次有笑容的一天。即便是外孙女发型的改变,只要他不乐意,他都会在微信里把亲家、女婿、女儿一个个挨着骂。骂完了,自己也觉得不该做“长臂猿”延伸管辖,叹一声气后,自言自语:“我这是何苦哦!”

  我说,你这不叫随性,说刻薄一点,你这是得过且过。他说,得过且过未必不好,真正的幸福都是简单的,简单的生活方式,简单的人际关系。这是大幸福。人老了,当自己每天醒来的时候,不为这一天的生计发愁,就是幸福了。有的网站请他做编辑,他不允。说,端别人的碗就服别人的管,不自由。“江山文学“”要采访他,他拒绝了。他说,做不了别人的榜样,说那些虚头滑脑的话管屁用。我说,又不花你的精力,何如不可呢?他淡淡地说,有为养志,无为养心,我们应该学会做老人。好像是感慨,我觉得是在教训我。

  他太性情,性情得无遮无挡,有时候性情到漠视健康和生命。他瞌睡少,很少睡午觉,常年熬夜,一上床就深度睡眠。我父亲说他,进城几十年了,还是个乡下人,生活不规律,不讲科学。他“嘿嘿嘿”地笑,说他的不规律就是规律,生活中不能让科学深度介入。老丈人无奈,说他孺子不可教也。一次,他住院做胃镜,医生掐了一块肉做活检,当他的面说十有八九是癌症。他中午在病房里睡得鼾声绵绵。醒了,在洗手间双手一合,捧一手窝子水在脸上一搓、一抹,转身搓麻去了。

  朋友、乡党的健康却又能深深地触动他。有人电话告诉他,朋友得心脏病了、朋友走了。他的眼泪哗啦哗啦地流。我母亲走了,他看到母亲过去的朋友举行金婚大典,他临街嚎啕。他母亲走了,他长时间走不出来,我叮嘱他的侄儿、外甥打电话宽慰他。他知道是我们在做局,他骂他们,把它们骂得一愣一愣的。我说,我见过怪物,没见过你这种怪物。他说他可能生下来就是个怪物。

  他说自己一生都是由着性子来,信马由缰,而且还没有多少外在的干预,所以,他觉着这日子很是悠哉。他又时不时检讨自己,说自己因为太性情、缺少定力,蹉跎了一生,以至一事无成。

  这就是我的老公,一个一生有梦,却又梦断随性的老公。现在,他又重操旧刀开始写诗歌了,一天一首。按这进度算,恐怕不出一年半载,就要出一本诗集了。那时,他会不会要我写序呢?难说。倘若是,我还真不晓得该写些什么。要是真推不脱,我就专门写他的囧事,糊弄一番,权作交差了。

  

责任编辑:胡俊月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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