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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梦浅水湾

发布于:2019-04-01 20:14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吊脚楼

  因为萧红,我一直忘不掉香港的浅水湾。

  十多年前的深秋,读完《呼兰河传》后,假道香港去德国的贝尔公司公干。那时,很想去一趟浅水湾,无奈行色匆匆,与浅水湾擦肩而过,我自是觉得万般的遗憾。最近七年,连年去香港,也不曾去过浅水湾。不是不想去,只是觉得时过境迁,人文景观的过度开发,人文不敌商业的窘境,早已让许多名人故居失去了本来应该有的文化底色。我魂牵梦萦的浅水湾还是萧红的浅水湾吗?萧红的坟冢早已经迁移到广州,早先,萧红的一半骨灰被端木蕻良掩埋在圣士提反女校,听说也早已不知所踪,玛丽医院作为萧红生命最后的驿站一定还在,但它能留下萧红的才情和生命的气息吗?

  我犹豫着,但执念犹在。浅水湾这个风情的处所,毕竟在兵荒马乱之际,成就了萧红的《呼兰河传》、《马伯乐》、《小城三月》等不朽的著作,也接纳了一个终身飘零的灵魂。作为萧红的膜拜者,我不能不来。

  2018年的最后一天,我来了。天公还算怜惜我的膜拜,虽是阴天,风,也有些寒意,但阳光时而会鬼鬼祟祟地从云丛的缝隙中懒洋洋地爬出来,为我的寻访添了些许的亮色。到达浅水湾时,正是中午时分,阳光开始饱和起来,温暖着浅水湾的碧水、蓝天、金沙、细浪,但它们并没给我带来视觉上的冲击。我不是观光的旅人,不会孤立地观赏它的一景一物,我是一个寻梦者,这里的一山一石都有我的情感寄托,我希望浅水湾的山水能还原萧红的孤寂、奔袭、落寞和挣扎。我问一个上了年纪的景区工作人员,这里还有萧红墓地的遗址吗?他竟然一无所知。他不仅不知道萧红墓地的遗址,他连萧红也不知道。这也难怪,长时期以来,萧红是界外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文学的阶级分析法则,从来不认可她的悲天悯人,所以,她的名字似乎从来没有走进端庄的学术场域。她不单是被边缘化,被故意忽略,被刻意遗忘,即便提起,她也是以“一个女人与四个男人”的不堪身份沉浮在世人的口沫中——这是萧红无法逃避的接受背景。

  我只好替萧红自嘲——天才,从不在乎庸常之辈是否知晓,被埋没的精神气质总有一天会义薄云天。

  鬼使神差,当我拾级而上,无意间竟然发现自己正行走在一条被称之为“文学小径”的路上。这条“文学小径”横卧在一个叫“南方文学区”的区域内。小径宽不过两米,长几十米,水磨石铺地,直溜溜的,全然没有文学的风致。小径旁有三把为纪念张爱玲三次赴港经历的艺术造型长椅,三把长椅旁边分别置有张爱玲的照片、张爱玲作品雕塑和她的皮箱、外套。沿小径而上,是一栋西式风格的浅水湾茶楼,白墙、木顶,木格子窗棂。景点说明书说,这里是《倾城之恋》中范柳原和白流苏定情的地方。正是因有这风花雪月的浪漫,这茶楼得以保存下来。

  浅水湾没有怠慢张爱玲,这里留有她足够的遗痕,鲜花、蔓草似乎都有她的冷艳和绮丽。但今天的浅水湾亏欠了萧红。“走了六小时寂寞的长途,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我等着,长夜漫漫,你却卧听着海涛的闲话。”(戴望舒《萧红墓畔口占》)当初,雨巷诗人走了六小时寂寞长途,毕竟看到了乱草丛中的一堆黄土,她的灵魂还能闻到那束红山茶的清香,即使她睡了,她的脚趾还能触摸到浅水湾的沙粒,她无需翻身,就能卧听海涛絮絮叨叨的闲话。而今天,我等迟到的凭吊人能见到什么呢?萧红在浅水湾的忧愤、凄婉、伤感,都成了故纸堆里一排排僵死的铅字。但浅水湾在,还是月牙形,依旧水天一色,海水还是如张爱玲说的一样,寂寞地蓝着,慵懒地荡漾着,而浅水湾的沙滩上,萧红的足迹却越来越浅、越来越模糊......也许,下一拨海浪就会抹平所有的遗迹。

  时隔半个世纪后,张爱玲的文学火把又燃烧在华语世界里,文青或者非文青,说起她的白流苏都是眉飞色舞,甚至能绘声绘色地复原她从上海潮湿的古宅走向香港街头的步态。张爱玲曾经说,出名要趁早。张爱玲的早集赶得恰如其时,晚集也是风风火火。与她齐名而出的萧红却没有她的幸运,一个在鲁迅眼里是“最有前途的作家”,而且深得鲁迅风骨的才女,居然长时期寂寂无名,直到她死后的70多年后,才凭借一部《黄金时代》的电影,为普罗大众所熟知。

  熟知!公众熟知了萧红吗?未必。在去香港的路上,我说浅水湾、说萧红。有人说,不就是那个两次怀着前夫的骨血改嫁的女人么?我不再言语,大众话语里的萧红,还是一个不守妇道的符号。中国的道德语境就是这般诡异,一个守寡的女人,可以用一生的落寞换得一尊牌坊而光耀宗祠,而一个追求爱情、只是渴望过安稳日子而终无所得的女人,最后却落得个始乱终弃的骂名。

  我想对萧红说,人事难料,记不得你的,你是“文学洛神”也是枉然,不管你用怎样的身段活在这个世界上,你就是浅水湾远处的那只临风而飞的海鸥,飞过、唱过、哭过,抑或也笑过,但都是一过了之;记得你的,浅水湾于他,是忘不了,来不得。你本就是不为功名生、不为利禄死的女人,自然不会介怀世俗里的飞流长短。

  萧红的人生注定是苦难的、寂寞的、苍凉的。作为现代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女作家,她独特的生命体验和情感指认,让后来者扼腕叹息的同时,也生发出一种悲凉至极的无可奈何。作为一个女人,经历了三段感情的萧红,最终还是绝望而孤独地死去;作为一个作家,她的作品长期被埋没、湮灭,甚至遭到恶意利用、曲解、贬损、否定,或者,竟无视其存在。一个追求自由和爱情的女人,死在她所追求的路上,她一生所承受的不幸、屈辱和痛苦,至少有一半来自她的“爱人”......浅水湾太浅,只知道低吟浅唱,面对萧红内心的悲苦、被人事误解的憋屈、被爱情抛弃的无奈,浅水湾何以能以歌当哭?

  萧红在临终前写道,“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也许,萧红与蓝天碧水有着生死眷顾,当年,呼兰河畔只有她家的后花园里的小猫小狗给她带来的快乐,只有祖父的温暖带给她的生命记忆,但她毕竟是呼兰河的女儿,呼兰河水给了她一身逆袭男权社会的反骨,她穿着被冰凉的呼兰河水打湿的罗裳,一路从北国颠沛流离到南疆,浅水湾成了她生命最后的归宿,只是她空下的半部《红楼》与它的主人一样寂寞,谁还去续写它的情节呢?。

  那个乐道八号的家不知道还在不在,它是萧红在浅水湾恣意文字的暖巢,离浅水湾就一箭之地。若在,它会用有别于张爱玲茶楼的风轻云淡,沧桑地站在浅水湾的涛声中,迎迓接踵而至的文学香客。那时刻,日寇还横行霸道在中国的土地上,但这乐道八号,也该是月光如水、涛声婉约,窗外,或许还有凤凰花,三角梅。这等似乎远离尘世的景致和宁静,想必萧红也没有多少闲情来欣赏、消受,她的苦难与风雅之间,似乎有一道天然的屏障,即便鲜花族拥,万蝶衔香而来,她也断不会忘记爱无所托的时代剥离感和两度失子的撕裂感,她的灵魂里,装满了挣扎在生死场里的宵小人物,她要蘸着他们的血、他们的泪,还原大千世界里的苦难。但她用生命写就的《呼兰河传》、《马伯乐》、《小城三月》长期得不到重视,主流声音中,萧红是被“狭小的私生活圈子”所困,把自己同“广阔的进行着生死大搏斗的大天地”完全隔离开来。一句话,她的作品不是宏大叙事。恰恰相反,萧红悲天悯人的情怀和“把自己也烧在中国农村的黑暗现实里面”的介入感,从来都是萧红写作的圭臬。

  世俗可以有偏见,文学艺术不应该有偏见。但是,圈子无时不有、无处不在,而傲骨铮铮者自有风范。萧红一生都没有自己的圈子,她在圈外孤苦伶仃地活在自己孤傲的山头上,陪伴她的只有苍凉的文字和苍凉的自己。

  对于萧红,浅水湾终究是她的异乡,她最终没能与“蓝天碧水永处”。对一个一生漂泊无踪的女子,哪里是她的故乡呢?对于一个四处遭白眼的弱女子,故乡未必就是最好的归宿。2000年夏天,我到哈尔滨开会,顺便去了呼兰县,那里有萧红的青丝冢。青丝冢横卧在一个叫西岗的公园里,它就像一个佝偻的老人,匍匐在呼兰河畔。它的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唯其热闹、喧嚣,更显得它的孤单。墓地没有护栏,没有花环,石壁上的青苔泛着绿色的幽光。我问旁边的大娘,里面的人是谁。大娘说,听说是个姓萧的女人。还好,终归是父老乡亲,大娘还知道这个姓萧的女人。

  一把青丝唤醒了被呼兰河水淹没的记忆。遗憾的是,在这个市侩的社会里,萧红成了故乡的一张文化名片,萧红的青丝冢成了一个有点铜臭味的旅游产品。萧红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当初落荒而逃,一路屈辱,成了辗转而归的孤魂野鬼后,居然还能回到故乡为经济站台。萧红的生、萧红的死,萧红毕生所爱的文学,一直都处在从属的位置。不甘!不甘!

  我要走了。风停了,干燥的阳光时隐时现,浅水湾海水波光粼粼,一弯月牙状的海滩,迤逦而去,三三两两的三桅船,泊在远山的倒影里。

  浅水湾一派谐顺。

  这或许是浅水湾留给我最后的影像了。此刻,我突然想到萧红的《两种感想》。“只剩下我一人,怎么谈论古今?只好对着江水静静的坐着”。这个世界的人若蝼蚁,但萧红是孤独的,孤独到身体孑然一身,灵魂却被众人供奉着。

  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来。若来,是祭奠;不来,也可缅怀。来,或者不来,这一弯浅浅的海水,因为萧红,永远不会忘却。

责任编辑:池墨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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