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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有源头活水来——恩师方义成印象记

发布于:2019-04-19 19:08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吊脚楼

  今年年初,听说方义成老师的自传《峥嵘岁月》付梓出版了,我作为他的弟子,自是高兴。我读过许多人的传记,却没有读过一本自己老师的传记。方老师一生为人师,他的求学、治学、教学经历了怎样的风风雨雨?他一生的岁月里掩藏了多少可供我滋养灵魂的养料?我立马去电话祝贺并渴望能尽早读到《峥嵘岁月》。其时,方老师住在湖北孝感市,我寓居在岭南,彼此相隔一千多公里。他的声音远隔千山万水,当它翻山越岭抵达我的耳际时,仿佛珠落玉盘,脆生生的。这哪是一个古稀老人的语音风度啊。方老师是数学老师,在他的所有学生中,我一直都是混沌的,像怕毒蛇一样胆寒于数学的艰涩、古奥,一生都是如此,从来不曾开化过。好在他还记得我的声音,但他多少有些诧异,毕竟我非他的得意门生啊。我敢说,他绝不会因为我的电话拜访,感知到一个籍籍无名的学生对他经年的膜拜、崇敬、景仰,但他至少会觉得一份被人牵挂的温暖。

  学生恩敬于师,不必学生显贵、富有,恩泽的施与或许是老师无意识的职业精神的自然流露,但对于被福荫的学生,这份灵魂的滋养却是细雨润无声的精神款式,哪怕他(她)阅尽人生冷暖,感激也会深藏于心。我定是!我是方老师的受惠者,恩师之谓,对于方老师,至为妥帖。

  四月初,部分受益于方老师教诲的学生从山南海北赶赴武汉,为方老师《峥嵘岁月》的出版发行庆贺,同时也再一次感受他的恩情沐浴。四月二日晚,我披着南国的暮色轻车北上。夫人见我一脸喜色,她说,你这不是挺进中原,像是蓄谋已久的朝拜。也是,方老师一直住在我的心里,我所知道的他的点点滴滴,从未在岁月的烟云中散去。所以,我自然觉得这一千多公里的一夜星程,就是一场朝圣之旅。

  十年前,在汈汊湖畔的一家酒肆跟方老师揖别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一别十载,方老师该是皓首如雪了,兴许腰弯了,背也驼了,那智慧的眸子也许还有云翳遮绕。又有谁敌得过时光的磨蚀呢?詎料,他还是一头黑发,也不觉得稀疏,间或夹杂着三三两两的银丝,散发着冷冷的清辉。头发只是比早先短些,近似板寸,反倒觉得矍铄。他的腰杆笔挺笔挺的,笑声一如过去的爽朗、洒脱。清澈如水的目光,冷峻、沉静,似乎还悠悠流淌着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孤傲。

  方老师与我同属于一个生产大队,他属前方湾,我属后方湾。我还在读小学的时候,他已经是享誉方圆十里八乡的秀才了。我那地偏僻,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少有人接受严格意义的现代教育,稍有文墨的人,大多出自旧时的私塾学堂。在人们还在为某个乡绅的学识津津乐道时,方老师已经是孝感师范学校(现湖北工学院)的学生了。听大人们说,方老师自小聪慧过人,日后必成大器。

  半个世纪过去了,他的学生中,有官至厅级的国家公职人员,有漂洋过海的科学家,但在他这一茬的人当中,还没有谁的学识、见悟能与他比肩并论。此刻,我无法揣摩当初方老师作为当地第一个进入现代师范学校的心路历程,但那份求学的艰辛、快乐,我是有情感体验的。彼时,交通阻滞,尚无舟楫车辆之利,孝感师范远在两百里之外,田塍、野径、荆棘丛生的岗丘小路,需要他用稚嫩的脚板,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丈量这最初的人生孤旅。其中饥肠辘辘的困顿、风雨雪霜的滋味,谁能体味?只有他,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远行,意味着离别。离别,对于有故乡情结的人,他的每一步都是别样的回望,每一次的步履中,都预设着回馈和反哺的欲念。三年后,方老师揣着一本红派司,义无反顾地回到了生养他的故乡。他做了一名乡村教师。破败的校舍,为数不多的学生,粗饭淡菜,这极其苟简的日子,也许并没有给他带来失落。他本就是穷苦出生,大背景下的苦难不会让他趴下。此刻,我倒是相信,那时刻,乡间荷塘的蛙鼓,天幕之下皎洁的月色,鱼翔浅底的野趣,必定会让他觉得这诗情画意场景,未必不是孵化理想的心念之地。

  必定!必定!方老师是有诗才的。

  故乡,成了他教书生涯的起锚之地。

  我很荣幸。我的初中、高中阶段,他都是我的数学老师。遗憾的是,我短于数学思维,一直愚钝不堪,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他的崇拜。但我的崇拜并非始于他缜密的数学逻辑思维。起初,我的崇拜是原始、纯粹的精神景仰和感官享受。我一直害怕上数学课,怕他当堂提问于我的口答和演算给我带来的难堪,但内心深处却又藏着一个魔鬼,渴望他能走进课堂。我太迷恋他上课的激情了,话剧般的抑扬顿挫、眉飞色舞,那海涛般汹涌过来的语音,像节拍有致的唱腔,悠悠扬扬地一拐后,又突然收腔降调,仿佛在密林深处寻觅、捕捉一尾黄鹂。

  他上的是数学课,我却把他的数学课当做成一出舞台剧。别人读数字,读符号,我却在读情景,读他的风采。

  我想,这是吟哦唐诗宋词的情态啊!他若是一个语文教师,山川河流、飞禽走兽、风花雪月,他的性情定会赋予它们生命的活性,李白们也会在他的激情中飘然而至,把那些僵死刻板的平仄,幻化成一股股清冽的甘流,浸入每一个学子的心田。

  这一天终于来了。语文老师李甫生请假了,方老师做了我们几天的语文教师。那天,他走进教室,说是临时受命,客串几天。我喜之不胜,也有几分新奇和疑惑。教授语文,方老师该是跨界了,他在这块陌生的领域,未必也是轻车熟路?若是,他能从枯燥的数理中走出来,把我们引领到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讲的课文是《三口大锅闹革命》。这是一篇有着鲜明时代特色的课文,讲述的是辽宁一帮没接受过正规科学教育的街道工人,不信邪、挑战权威,用三口大锅熬制工业沥青的故事。没有诗情画意的文本,没有个人情感的铺陈,通篇都是干巴巴的说教式文字,方老师该如何演绎呢?

  他独辟蹊径,没有惯常的时代背景、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写作特点。他绘声绘色地讲熬制沥青的过程,讲为什么熬、怎样熬,讲熬制的场景和细节。整整一节课,他没有让我们翻书阅读,没有点名回答问题,但我却听得如痴如醉,那油锅旁边挥汗如雨的工人仿佛就在我的身边,我似乎就看见了油锅中翻滚的黑黢黢的气泡和轻飏而上的蒸汽。后来,我也做了教师,也客串过语文教学,我听过上海钱梦龙、辽宁魏书生等语文教学大师的语文公开课,他们分别是享誉中国中学语文教学的“南霸天”、“北霸天”,但唯有方老师的这节语文课让我终生难以忘怀。直到现在,我都极为排斥语文老师“时代背景”、“段落大意”这种剁肉式的教学方式。语文教学贵在培养学生的语文思维能力、理解能力、语言表达能力,一篇上好的的文章,断不可以像屠户那样作肢解式的解读。方老师的这节课也许无法应对以升学为目的的教学模式而被归于另类,但作为对一种呆板传统的反叛,应该是有进步意义的。虽然没有刻板的师生互动,但又有谁能否定他的讲授中,没有师生的情感呼应和精神照应呢?

  我读高中时,因了老师的错爱,做了学习委员,但数学依然是我的劫数。一天,我到老师办公室交作业本,听见方老师在与老师谈数学的逻辑美。我甚是诧异,对数学深恶痛绝的我,从来就没听说过数学还有一种美丽,但我却是不敢怀疑这种逻辑美的存在的。不敢怀疑,不是对数学的无知和尊重,而是对方老师的诚服。及至后来,在襄阳市新开张的图书馆,我偶遇过一场《数学美》的专题讲座,始知数学之美,美在它的统一性、对称性、简单性。这“三性”我至今都懵懵懂懂,更不知所以然,但它于我,却是我走近方老师的一道心阶。

  美,无处不在,一直都在万事万物之中。方老师有一颗容纳万物之美的心。

  鬼使神差,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我和方老师成了华中师大的同学。他攻数学,我混地理。我住六号楼,他住四号楼,同在一个食堂出入,近距离的接触,使得我有幸认识了他的另一种风采。他的琴棋书画几臻艺境,琴心可鉴,艺胆赤磊。课余时,常有他的琵琶、二胡声带着桂花的香韵穿过我们的窗棂。我的室友说,这清澈、明丽的琵琶声,会让人想到白居易的著名诗句“大珠小珠落玉盘”。我说,这是我中学的老师演奏的。室友们莫名的惊诧,似乎在说,一个盛产茅草、鱼虾的偏野之地,何以会生出这长于古典音乐的奇才?我们宿舍楼的西侧有一片葱葱郁郁的竹林,常有人在里面拉《二泉映月》。我的同学说,这人没有你的老师拉得好,这人的二胡曲只是声音,没有你的老师二胡演奏中的悲情和苍凉。恰恰如此,这正是演奏者的心性、悟性赋予音乐的美感。我由此而得意万分。

  那时,每到重大节假日,学生宿舍门前都会有以系为单位刊出的黑板报。所有的黑板板都是以文字为主款,由诗歌、散文、政论拼凑而成,唯有四号楼前的黑板报独树一帜,通版国画。这都是方老师的倾情之作,一时梅花,一时牡丹,或者荷花。那时,华中师大尚无美术专业,但不乏长于书画的高手,但没有谁能用广告色在黑板上花出牡丹的富贵、梅花的气度、荷花的的高洁......面对同学们的赞美、钦羡,我都在想,一个人才情、才艺的生成,除了良好的禀赋,他要经历过多少对于职业精神的认知、磨砺,才能抵达精神的自由王国呢?方老师的多才多艺,固化了我对教师的知悟——一个教师精于专业、成于授道,固然值得尊敬,但是,一个教育者多几种文化手段,岂不是又多了一种教育的力道?如果说教育是一道数学题,文化理该是所有教育科目的公因式,所有的教师都应该用文化让自己的内心丰盈起来。方老师一生遨游在数学王国,却又在跨界的文化实践中卓尔不群,正是基于自身文化自信的心理支撑。

  我一直是怜恤方老师的。他上大学时,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夫人是农村妇女。大学毕业后,他放弃了留校做专业杂志编辑的机会,像当初回到故乡做乡村教师那样,又毅然决然地回到了家乡,供职于一所教师进修学院。其间,发表于海内外的几十篇专业论文、撰写的几本专业教材,受到了业界好评,退休后,又受聘于北京、深圳等地的几所高校任教,而且好评如潮。但是,在我心里,他应该有更大的成就。我不敢说,他应该、或者必然要成为学界泰斗,但至少应该有更大的建树。庸常的日子中,夫人的农转非、再就业,多子女的教育所带来的困顿,以及人事格局中的纷纷扰扰,无疑是他绕不过沟沟坎坎。他也是凡身肉胎,他无法回避烟火日子中的劳顿、旁骛,生活中的琐屑牵扯了他行走在数学王国的脚步。一箪食一瓢饮的琐屑稀释了他本该赋予数学王国的殚精竭虑。

  在一次同学聚会上,他面对一大帮博导、教授,除了对师弟师妹的由衷祝福,会不会有一丝失落呢?我不敢妄加猜测,但我想到了输和赢的博弈。人生的际遇就像一本书,出生是封面,死亡是封底。我们无法改变封面前和封面后的事,但书里的故事我们可以自由书写。方老师在这本人生巨著中,他用他的执着、隐忍,让这本书具有丰厚的正文。方老师没有输给谁,若说输了,他是输给了体制,输给了本该属于他的却又与他擦肩而过的那方大舞台。他像一头牛,一直都在重扼前行,他无法像年轻的师弟师妹们轻装而行。但是,岁月没有辜负他,他也没有愧对岁月,一生的职业征程中,他赢得了同事、学生们至尊、至诚、至善的褒奖,他在儿女的成就中,享受着满当当的知足感。他是一个智者,断不会因为或许存在的的缺憾而怅然。

  在武汉的“回馈师恩”恳谈会的前夜,我一口气读完了他的《峥嵘岁月》。这是一本令我感慨万千的传记,我所知道和不知道的他的每一个人生片段,于我而言,都是一场扑面而来的人生教诲和灵魂洗礼。在恳谈会上,我忽略了这本传记带给我的心理体验和情感表达。这忽略对我、对我的师长都是一种不恭和遗憾。但方老师饱含深情的开场白,令我们所有的学生动容。还是那声腔,还是那激情澎湃。他没能控制自己的情感,眼泪像一股庞大的水流,在经过一个峡口后喷然而出。方老师哽咽了,泪水淋淋,我仿佛听见了他那颗不算老迈的心冲击胸腔的声音......他是性情中人吗?也许。但我更相信这是他笑看弟子成长的精神仪态。以哭当歌,足以抚慰所有弟子不曾忘却他的心。

  老师说开场白时,一直站着,站成了一棵临风而立的大树。我就在他的身边,觉着在他的高度下,我们永远是树冠下的孩子。我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一句话:除却辈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方老师与我同宗,矮我的辈分,但这并不妨碍我一生都踮着脚尖仰视他。

责任编辑:墨客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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