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记

　　周岁前，我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却还在吃奶……母亲说，一直吃到近三岁。不仅如此，周岁前我几乎没有记忆，压根儿记不得自己当年是怎么抓周的……母亲说，先抓钢笔后抓算盘，却一直不摸米糕和粽子，拉着我的小手抓也不要……小时候一直饿肚子，不抓糕粽却去抓钢笔、算盘既不能吃也不能喝，可见不是有先天缺陷就是个贪玩之辈，再不就是天资愚笨！

　　但我却清楚记得，在我还不会说话走路的某年某月某日的一个早晨，母亲先跟父亲商量说，要去外公家。父亲说，丫头怎么办？母亲说，你带！语气有点像生气……母亲喂我奶时哄我说，中午就回来……我不信，感觉外公家很远。哭着扯着母亲的衣襟不放手，母亲却硬把我捆在被子里，走了……我大嚎起来父亲哄我，你妈一会儿就回来，要回家吃饭的……我根本不信，母亲会在外公家吃饭的……

　　以前随母亲去过外公家。母亲在外公家吃了中饭还吃了晚饭。抱我回家时，太阳都快要落下了……母亲抱着我走一段，再背着我走一段。走了好大一会儿天完全黑下来，却依然距外公家很近，离我们家还很远……母亲一会儿抱一会儿背，换来换去感觉母亲很累，就想自己走。几次想从母亲背上探下来却总被母亲托起，直待母亲换我到怀里抱时，猛地往下一探，却差点儿掉地上……母亲惊慌地紧紧抱着我，却又生气地狠狠骂我……我一直不吭声，母亲便问我是不是要尿尿？随即蹬下身来捧我嘘嘘……我乘机下地，一抬腿立马就趴下了，母亲大惊以为失手，急忙扶起我扯着我的耳朵不断念叨：丫头不怕，丫头别怕……刚要抱我一迈腿，又立马趴下……母亲以为我调皮，对我又是骂又是打，我不哭母亲倒自己哭了……原来我既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真的很笨！

　　一路上，母亲不断地跟我说话，我也再不敢乱动甚至一动不动，老老实实呆在母亲的背上，在母亲背上睡着了……在母亲的怀里醒来已到家了。母亲责备父亲没有迎接我们，也责备我不听话……

　　想到这里，自然不相信母亲会回来吃午饭。我继续大嚎，父亲就大吼：再哭，打你……我害怕父亲只好抽泣……谁叫自己不会走路呢？无奈，在睡梦中等母亲回来……中午父亲哄我吃饭，发现母亲并没有回来。估计太阳也早过了中午，料想母亲至少得晚上回来。也许怕天黑甚至不回来……本来就不太会吃饭，于是一个劲地喷饭一个劲地嚎……累了就睡，醒了再哭……屋内渐渐暗了下来但母亲还没回来，便再也不睡拼命吼……父亲无奈，抱了我到紧邻的大婶娘家——大婶娘家有刚生不久的堂弟，小我七八个月。大婶娘额头扎着白布带，于床上接了我，我大哭……大婶娘吓唬我，吵醒小弟弟，你可不得了！强忍住哭，大婶娘就要喂我奶……不是自己母亲怎么能喝？昂起头闭起眼大吼……大婶娘说，这孩子认生……又拿吵醒小弟弟来吓我……喝吗？犹犹豫豫喝了两口……就听大婶娘说，到底是孩子……也是饿了，还是喝了……闻其声昂起头再闭着眼狂吼……小弟弟也哭了，却远没有我的吼声大……父亲只好抱我回家。也是实在太累又睡了……醒来时见到母亲，我又是哭又是笑……当时，天好像并不是很晚……

　　若干年后，堂弟跟我打架我让了他，他却用泥块砸得我鼻出血。母亲责问，为什么打架？我说已经让了他，他还是用泥块来砸我！母亲就责骂我，没用东西！我说，我喝过大婶娘的奶……母亲犹豫，瞎说，你一直就不肯喝别人的奶！问父亲，说有这么回事，但好像没喝！说我当时还不到一个生日，怎么记得？

　　我却偏偏记得，至今历历在目。还包括当时的那些心态和尴尬……所以我坚信，小孩在会说话之前，就已经懂得了成人的大部分语言和含义，并且有记忆也有思维！

　　记得虚四岁时，过年给爷爷和大爷爷磕头。我爷爷端坐于桌前，受母亲指使我要给爷爷磕头，爷爷却挥了挥手笑着说，免了，高升发财！吩咐奶奶给我发彩头拿大糕……不一会儿，得到母亲的允许随堂弟一起去给大爷爷磕头。大爷爷一动不动端坐在桌旁，一脸慈祥地看着我微笑……二婶娘却要我在拜垫上，真的给大爷爷磕头，我却不敢。心想，给活人磕头不都是嘴头说说吗，只听说对死人才真的要磕头……二婶娘说，今天应该磕的，磕一个就行。就真的磕了一个——这也是我几十年来对着活人惟一一次真的磕了头！爬起来，再看大爷爷依然一动不动，依然一脸慈祥地微笑着，似乎眼睛也没眨一下。心里就发毛，不知大爷爷是死了还是活着……婶娘发了大糕并发话，都去玩吧，大爷爷要休息！

　　与堂弟在大爷爷屋后的土坡上，爬上滑下……忽然惦记起大爷爷来，担心大爷爷真的会有什么问题。要不然，一个大活人怎么能一动不动？我怕婶娘大人事多疏忽了大爷爷，赶紧偷偷溜回去看，大爷爷依然如前一般……我对着大爷爷微笑，大爷爷依然看着我微笑……忽然发现大爷爷身旁的灶台上，有一根比香烟略粗的烧纸卷冒起烟来。就赶紧喊，烧纸着火了……婶娘闻声跑来说：孩子，说不得！那叫“火纸芒”……大爷爷依然没反应，依然对我微笑……现在想来，大爷爷宛如一尊活佛：端端正正的坐姿，方方正正的脸，大大方方的耳廓，以及一脸的微笑一脸的慈祥！

　　但以前母亲总说，大爷爷规矩很大，似乎也挺厉害，这与我见到的大爷爷形象迥异。就猜想，或者是因为过年或者是大爷爷喜欢我吧？回去问母亲，母亲说大爷爷病了！什么病？说好像是痴呆了……痴子、呆子有时都很厉害，大爷爷又痴又呆应该更厉害，就怀疑母亲一定是说错了。可就在当年，大爷爷去世了。

　　一直不愿承认也不肯承认，母亲终了也犯了老年痴呆。痴呆后整天缠着父亲吵架，编着故事骂人。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毋庸置疑，却不怎么认识人也找不着路……一会儿说要去上海，隔日又说从上海刚回来（母亲生在苏北长在上海，一九五四年从上海下放回苏北，五六年跟父亲结婚）……一会儿吵着要去娘家……有邻里担心，也有邻里嗤笑说，年轻时那么精明能干的一个人，不曾想就这样痴呆了……

　　请教医生，医生说老年痴呆有文的也有武的，却没有特效药。就想起过去的大爷爷如果是老年痴呆，那么也一定属于文痴呆。而我母亲却犯了武痴呆。文痴呆活着依然安详、“幸福”，而武痴呆却活得劳累、痛苦。

　　当年，我为母亲痴呆的不幸而不平，但却只能无奈的在心里为母亲默默祈福，同时也为母亲而整日提心吊胆……

　　母亲不幸去世已六年多。一直在想，人总是要老的也或许会痴呆。写下这些文字，是为防日后倘若痴呆而忘却——老痴子曾经也记忆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