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炕沿上的故乡

发布于:2018-04-03 12:10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谢鹏斌

  我一直坚信,家乡的土炕和北方的村庄一样古老,如果说村庄上空一片片、一簇簇、或浓或淡、或青或白的炊烟是乡愁的象征,那么温暖结实的土炕就是家的灵魂,是家的主心骨,就是家和外面的分界线;炕沿头上,就是人间温暖的演绎;炕沿头外,飘摇风雨两肩头。只有跨进了门槛爬上了炕头,身体才会暖和,心底才会安稳,然后长舒一口气,心底对着自己说一声,到家了!因为土炕带给我们的,永远是春天里的一丝暖风,冬日里的一抹暖阳。

  家乡地处渭河流域的山区,一年四季,时令的界线分明得就如同小孩喜怒无常的表情一样明显,一进入冬季,天气就陡然寒冷起来,不像现在家家户户都是煤炭火炉取暖,幼时记忆中的老家,家家户户冬季取暖全凭烧热的土炕,所以冬季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脱鞋上炕取暖。所谓土炕,就是用事先打好的土坯和掺了麦壳的泥,砌就而成的那种下空上平且宽大结实的台子,供一家人几年甚至十几年的休养生息,窗外留不大不小的炕眼,用于填充柴草烧炕取暖。填炕的燃料主要是农作物的秸秆树叶和骡马等牲口晒干的粪便,所以家家户户的庄稼人在冬季都有一项重要的任务就是“晒填炕”,即把骡马牛等牲口的粪便在自家场院或者路边向阳的地方晒干,以备过冬填炕!中途还要不时的用棍子来回拨动以便晒得更加均匀,那股仔细劲,就如同仔细在场院晒粮食,一点不敢马虎。因为每天炕洞里的热浪,都是靠这些“填炕”来维持。

  说起来,“填炕”是一个很特别的词语,既可以当名词来用,又可以名词动用。当名词讲的时候,“填炕”就是指给土炕里添加的燃料,即农村特有的驴粪、马粪、牛粪、羊粪混合着树叶、秸秆等晒干的柴草。其中牛羊粪最好最瓷实,不但耐烧且燃烧起来温度强。而当动词讲,“填炕”就是指给土炕里添加燃料的动作过程,在老家,“填炕”可是一个技术活,在“填炕”的时候还得用到一个叫“推耙”的木制工具,那是一根粗细长短适宜的木棍,顶端楔装有小半截方形的木块,构造形同一个写的不规范的“丁”字。填炕的时候不能硬把“填炕”往炕里推,而是把“填炕”轻轻地推上去,覆盖在上次燃烧过或者刚点燃的柴火面上,使前一天的“填炕”在燃尽之前又得以续上,从而接着燃烧,如此周而复始,土炕就一直会有温度,有的“填炕”老把式,会让土炕成个把月的持续燃烧而不灭!

  在老家的日子,每天早晚,母亲都会准时煨炕,端着一簸箕晒干的填炕料往炕洞里塞,随着火焰的不断跳跃,炕洞里,柴草与干燥的填炕材料肆意交融,在火光的映衬下哔哔作响,用不了多长时间,炕洞里滚烫滚烫的的热浪就会透过厚厚的土坯层向上传递。房顶上,一股股浓烟从烟囱呼呼直冒,飘散在屋檐,荡漾在院落,似缕缕祥云,轻盈飘飘,如行云流水,飘飘荡荡;好似在空中缭绕、又似在梦里痴缠。每个冬日,炕烟升起的傍晚,隔壁厨房的炊烟也便同时升了起来,如同古老的村庄用它隐秘的暗语发出的召唤一般,在外面路边场院闲逛或者附近地里干活的男人们,看到这些,都会不由自主的想到该休息了,该回家吃晚饭了,它恰似一声千年前的归去来兮,带月荷锄归!

  地处山区的老家,自古与外界接触较少,从而少受外面动荡的冲击,造成了它固有的民风格外淳朴;因此,这里的土炕被赋予了沉甸甸的道义和责任。在家乡,“填炕”除了是一门技术活之外,也在传承着孝敬父母的责任和善待老人的传统孝道,若是一家几代同堂的大家庭,老人安身的屋子,“填炕”的活一定是要子女辈的人来完成,对老人孝敬的子女,会把烧炕的“填炕”加的不仅多,而且推的深且均匀,炕头热面广,热量持续时间长;对老人不善者,掩人耳目的点一把火应付了事,然后糊里糊涂上一层湿驴粪,炕头一直是屁温屁温的热度,后半夜就开始退温甚至冷冰冰了。不管那一种,其实都逃不过村里庄农人的眼睛,晚饭后,村庄里闲下来串门的人们会观察着周围各家人的烟囱,若是那烟囱里冒出的是滚滚隆烟,说明这是一个孝道家庭,老人家睡的一定是一盘热炕;若是那烟囱里冒出的烟轻若淡云,似有似无,这家老人的日子就难过了,晚辈们自然要遭到村里人的唾弃和议论。至今还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说“亲女儿烧炕满炕热,儿媳妇烧热炕眼门”,或许说的过于有偏见。但通过烧炕,家乡人把孝道说在言上,更是动在行上,通过自己的一言一行陶冶着下一代。老家那一盘盘的土炕,除了温暖之外,更是时时刻刻在讲述着道义,传承着孝道。

  在家乡,土炕也是一种待客之道,初次登门的生人,或者重要亲戚来了,赶紧请上主屋的热炕,然后热情招待亲戚架起罐罐茶。在家乡,客来客去的支应,红白喜事的应承,亲朋好友的招待,都是用土炕架起好客的桥梁,用罐罐茶营造交流的氛围,热烈亲昵的交谈着,时不时的给每位喝茶人的茶盅添加一点慢慢的吮呷,炕头上欢声笑语不断,尽享亲情与乡情的温暖。这时候的土炕和罐罐茶,就如同穿过时光隧道的一对亲兄热弟,互相扶持,温暖滋润着家乡的千家万户!

  自幼在黄土地里浸湮长大,对土炕的执着和偏爱是情有独钟的,生于土炕,长于土炕,可以说土炕承载了我几乎所有童年的记忆。幼时在土炕边摸爬滚打的那些年月,就如同爷爷老屋里落满时光尘埃的炕沿头,虽历经沧桑,却历久弥新,常常会在不经意的夜晚,瞬间来到枕头耳畔,浮现在眼前,像曾经喜欢过的女孩;像幼时玩耍的伙伴;像老家屋后那棵沧桑的老槐树;像幼时挚爱的小人书,时不时的温暖我备受清冷的心怀,安顿我无法停顿的灵魂。记忆中,每个冬日的清晨,当我睁开睡眼朦胧的双眼,映入眼帘的就是炕沿边的火盆,火盆边上烤的焦黄的馒头,浓浓的酽茶,呛人的烟雾,以及烟雾里眯着眼睛的爷爷,它就如同一副古老的水墨画,定格着那个年代所特有的色调,深嵌在我成长的记忆中。喝而我爬在暖暖的被窝里,一边喝着茶,一边啃着烤的焦黄的馍。那时候爷爷老屋的土炕就是我成长的平台,木棂的窗户周边糊上纸,中间一块透光的玻璃,是我趴在窗台上渴望外面的出口,在那个土炕,透过玻璃,看过风起云落,度过春去秋来。在炕上哭过,笑过,玩过,直到长大成人。记得上小学的年纪,北方的天气不像现在,相当的寒冷,比现在冷多了,早晨在热炕上磨蹭半天才艰难的从被窝爬出来,大人们会把我的棉衣棉裤在炕上暖热了再让我穿上。不情愿的背上书包上学,等到中午放学,一路上冻得缩手缩脚,等走回家,手脸都冻的冷冰冰,一进门就被父母心疼的命令到热炕上暖着,然后给我端来做好的饭菜,热气腾腾,趴在炕沿边上大快朵颐。偶尔伤风感冒了,最好的治疗就是多喝开水,然后趴在热炕上暖一暖出一身汗就好了,有时候连感冒药都不用吃!土炕烧久了,会把里面燃烧尽的灰土除出来当肥料用,除灰前一晚,拿几个土豆,丢到炕洞的热土灰里,这样四面受热均匀,第二天一早,拔出来,外面烤的焦黄,里面热气腾腾,香酥酥的烤土豆满足了我对食物最初最美的味蕾……曾经宁静的乡村早晨,暖暖的土炕,苦苦的罐罐茶,缓慢而悠然的时光,那杯茶是淡淡的苦涩但却温馨十足。在我眼中,乡村的土炕是人间温暖的象征,这种温暖与土炕的温度没有关系,而是来自土炕上历历在目的温暖场景;夜晚灯光下两个相对的人影,一老一少,祖孙二人,我爬在炕槛头边上做作业,爷爷坐在炕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着烟锅,在旁边默默地守着我,守着他内心的希望,从小学守到初中,直至毕业去镇里上高中,守出了一段祖孙相亲相敬的深情记忆。所有曾经成长中最美好的记忆,都从土炕上的点点滴滴入手,随便翻起一页,都会泛起岁月的涟漪!让你内心情感波动!

  在土炕上睡久了,身上自然而然就会带有土炕特有的那种土腥味和炕烟味,这种味道从出生时起,就开始渗入我们每个人的血液,深入我们每个人的灵魂,那种土腥味强化着有关幼时成长的点滴和土炕的记忆,同时也在传承着我们的传统文化。对于离开老家多年在外闯荡的人来说,土炕就是乡愁,土炕特有的那种土腥味就是乡愁的味道,风尘仆仆而来,爬上土炕,裹着被子美美的睡一觉,细嗅着从土炕缝隙溢出久违的淡淡的煤烟味和土腥味,均匀呼吸,忘掉尘世所有烦恼和忧愁,很快进入梦乡。当那种陪伴你长大的土腥味和炕烟味传遍全身时,才能彻底解除心底泛起的阵阵乡愁!

  在岁月的河流里,土炕就如同一座历经岁月的舞台,默默地见证着乡村岁月的悲欢离合,演绎着乡村世界的喜怒哀乐。许多在土炕上长大的人永久性的进城了,上了年纪的他们,从小在乡村形成的生活方式和思维,还时时映照入内心,虽然现代化的家电一应俱全,可他们住的房间依然要盘上一盘土炕,因为那是他们的生活、他们的习俗,依托他们一生的精神寄托。他们可以在土炕上找到乡愁;看到了土炕,也就看到了逝去多年的父母,看到了幼时成长的点滴,对他们而言,看到了土炕,就是看到了乡愁;在新时代电热毯包围的土炕上睡觉,也就缓解了乡愁!时代在发展,人的观念在变,乡村的土炕正在逐渐被柔软的席梦思床和电热毯所取代,温暖坚实的土炕,被认为是老土落后的代表,完成了它历史使命的土炕,正在慢慢的从我们生活中褪去。没有了土炕的乡村,就如同家园没有了炊烟袅袅升起的灵动和带月荷锄归的诗意,乡村没有了土炕,会缺少该有的底蕴!如果真的有一天,我们的乡村找不到土炕的痕迹,在到处充斥着钢筋混凝土里的世界里,我们该去那里寻找我们的乡愁?又去那里祭奠我们曾经的乡土和乡情?

  土炕,就像一位前世的亲人,一道属于乡村固定的传承,渗透在我的血脉中,深入到我的心灵中,永不褪色,永不变形。每当我在这充斥着喧嚣与浮华的世界里,被生活的步伐拷打着找不到方向,感到疲惫不堪,心慌意乱时,那宽大结实,温暖而不焦躁的土炕,就会出现在我的眼前,浮现在我姗姗来迟的梦境。在梦里,有温暖的炕沿头,活生生的事和土炕墙壁上久远褪色的照片,还有我对故乡的凝望!

  

责任编辑:古岩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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