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读书

　　我从小生活在一个工人家庭，父母在一个近千余人的大工厂里上班，每天在机器的聒噪声里起早贪黑，年复一年。我记得父亲的双手总是布满老茧，充斥着机油难闻的气味，母亲的头上总是白花花落满灰尘。因为工作环境差工作时间长，母亲身体渐渐不好，经常感冒咳嗽，还是拖着病体坚持上班。她害怕丢了饭碗靠父亲一人养不活一家人。所以，母亲深信读书可以改变命运。她希望我通过读书不再生活在最底层过苦日子，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过上好日子。

　　愿望是美好的，母亲的一些做法我却不赞同。我们读书的时候，我只有语文和数学两本书。母亲用旧报纸把这两本书包得严严实实，她说：“这两本书要好好读，全部搞明白。老师要求读熟的必须背诵，老师要求背诵的必须默写。”我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在母亲的逼迫下，读了一遍又一遍，写了一遍又一遍，一直写到头昏眼发花沉沉睡去，母亲才放手。第二天，周而复始重蹈覆辙，我觉得我的童年枯燥而无趣，对母亲也是怨声载道。

　　公鸡还没啼鸣，母亲已经起了床，她梳洗完毕就来叫醒我。我睡眼朦胧，母亲的语气却不容置疑：“快起来读书，早上记性好。”我的小方桌上，母亲已经把语文书打开，旁边还放了一杯冒着热气的白开水。我支撑着读了两句，就开始眼皮打架，呵欠连天。母亲时时过来瞄几眼，她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你这样坚持下去，将来一定有出息！”母亲读书不多，她固执地认为只有把所有的时间都拿来读书，才能考第一名，才能上好大学。那时候，我和母亲一点也不亲，是猫和老鼠的关系，她来了我就佯装假作地读书，她走了我悄悄打盹，或者折纸。因为，我觉得母亲已经忘了我还是个孩子，还需要休息和快乐。毕竟，那一本语文书，我已经读得烂熟于心。

　　拥有一本课外书，是我梦寐以求的。那时候，班上有一些家庭条件比较好的同学，或者独生子女，他们一般都拥有一本或者好几本课外书。拥有课外书，等于自己有资源，如果自己的书看完了就可以和别人交换看。而我，一本也没有，只能远远地看着别人津津有味地读，心里充满了羡慕和郁闷。有一次，母亲让我去打酱油，我拿着剩下的一角二分钱，竟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一家小书店，竟自作主张买了一本《小学生天地》。回家的路上，我的心象揣着一只小兔怦怦直跳，回家怎么交代？暴风骤雨终究还是来了，母亲拿着笤帚，满屋三间地追打我，还罚跪。肉体的疼痛我还能忍受，只是默默祈祷母亲不要把书退还回去。这本薄薄的《小学生天地》，还算不上一本书，一本期刊杂志，终于还是保留了下来。也许母亲后来想通了，买书总比买东西吃了犯的错误小。我有书啦！我欢呼雀跃，我拿着这本《小学生天地》，竟然前前后后和同学交换看了二十几本课外书。膝盖上的伤已经结了痂，我从课外书上获得的知识营养已经融入了我的骨髓和血液，我真是赚大了。

　　既然不能和小朋友玩，既然不能违逆母亲，我只有强迫自己把目光集中到书本上来。多少次，我被关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默默读书，写字。我听到院子里有嬉闹声，小朋友在跳皮筋，丢手绢。我悄悄从窗帘缝里瞄出去，又担心母亲在门缝里瞄我。母亲会进我的房间，一会儿端来一杯豆浆，一会儿递来一个鸡蛋。她以关心的名义看看我是否钻到书本里去了。院子里的小朋友声音大了点，她就露出嫌恶的表情，甚至不留情面地跑出去追赶。院子里安静了，母亲絮絮叨叨：“自己不好好读书，还打扰别人，一个一个没出息的家伙！”

　　我尝试着从书本中找乐趣。当我真正地走进书本，读书不再是被母亲逼迫不得已的行为时，我发现我真的找到了乐趣。我读了叔本华的哲学书，他告诉我人生就是一场修行，酸涩多于甜美，月缺才是常态。我读了林清玄的散文，他提醒我“在幸福中品味幸福，在痛苦中觉醒痛苦，在烦恼中关照烦恼，在悲哀中超越悲哀”，我读了民国才女张爱玲的自传，了解了她有一个心如毒蝎的后母，我的母亲也苛责严厉，但和她的后母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暗自庆幸自己还很幸福。

　　广泛阅读让我的语文成绩直线上升，我考进了语言类的大学，顺利当上了老师。当我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批阅作业时，当炎炎夏日来临而我享受着暑假时，当学生簇拥着着喊我老师时，我的幸福感油然而生。回想读书的历程，母亲曾经凌厉的眼神也变得可爱起来。若不是母亲曾经逼迫我读书，我怎么能顺利考上大学有稳定的工作呢？父亲母亲工作的大厂在他们临近退休的时候破了产，生活顿时没了着落。因为有我在，母亲还不至于惊惶失措。小时候，母亲是我的天，现在，母亲老了，她相信我也能撑起天空，让她有一个幸福的晚年。

　　我现在也当了母亲，我的儿子还小，他对读书还很懵懂，也不喜欢读书。现在条件好了，各种各样的书都有，他一定不会因为买了书而挨打。但是培养读书的兴趣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会陪着他读书，甚至逼迫他读书，和我母亲一样。但是，我会考虑用一种比较温柔的方式。比如奖励呀，交流呀，比赛呀，牵着他走上读书的轨道，稳定从容地走好自己的人生路。

　　谨以此文缅怀曾经被迫读书的日子，感谢母亲的生育养育教育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