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唐琬误终身——游绍兴沈园有感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南宋诗人陆游和前妻唐琬沈园邂逅时有感而发的这两首《钗头凤》，千百年来一直脍炙人口广为流传。一桩两小无猜两情相悦的大好姻缘，最终被棒打鸳鸯生生拆散的悲剧结局，更引得无数人为之落泪；然而仔细研读后我们不难发现，其实在这个故事中更值得我们点赞和同情的，却应是掩映在两位主角光环下不为人熟知的男二号赵士程。

　　赵士程是陆游的好友，也是大宋王朝皇室后裔。虽然到他这一代时已经远离政治中心，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绍兴当地仍不失为名门望族。

　　出身高贵风度翩翩，赵士程身边自然不缺美女；然而奇怪的是，好友陆游娶妻的时候，他孑然一身；几年后陆游休妻的时候，他还是孑然一身。一个无数美女心目中的绝版金龟婿，何以成为大龄剩男钻石王老五？个中原因，恐怕并不难猜测。

　　套用峨眉开山祖师郭襄女侠的一句话:陆游家中初相遇，一见唐琬误终身！

　　自古英雄爱美人，赵士程也不例外；然而赵士程是个读书人，他的审美标准自然不同于一般的公子哥。他理想中的女子，应该是如卓文君蔡文姬那样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型的，既可以是生活中的伴侣，更能成为心灵上的知音！

　　这个条件近乎苛刻，符合要求的人显然不多；而唐琬，恰恰是这为数不多的人中最出类拔萃的那位。

　　作为绍兴大名鼎鼎的才女，唐琬的盛名赵士程自然有所耳闻，而唐琬与表哥陆游青梅竹马的关系，他更是心知肚明。古人云君子成人之美，作为谦谦君子，赵士程自然不会从好友手里横刀夺爱。因此一直以来，他只是在心底默默仰慕着唐琬，既没有表露心迹，也未曾以文明志，他甚至都没参加他们的婚礼，只是不想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

　　在赵士程看来，人生之事，总有太多的不如人意，总有太多的力不从心，因此他选择了主动躲避---不是不敢爱不能爱，而是不想爱不忍爱，因为有时候相爱也是一种伤害。对于陆游，他珍惜他们之间的友谊；对于唐琬，他主动躲开也是一种别样的爱，因为真正的爱一个人，不是千方百计得到她，而是想方设法成全她---为了她甚至不惜放弃自我。

　　可是躲得了一时，如何躲得了一世？躲得了身影，如何躲得了内心？该面对的事情，迟早是要面对的；该相见的人，迟早是要相见的。婚后不久，陆游曾邀几位好友到家中小聚，赵士诚也在邀请之列，这是他和唐琬的初次相见。彼时的唐婉新婚燕尔初为人妇，正沉浸在无尽的幸福之中，而赵士程的心里，却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他是既渴望相见，又害怕相见；渴望是因为唐琬是他暗恋已久的女子，害怕是因为唐琬已是朋友之妻---他当然明白“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因此，尽管他的内心早已波涛汹涌水流湍急，表面上却仍是波澜不惊风平浪静。

　　倘若事情一直按照这个轨迹发展下去，那他们充其量也就是一个未娶男对一个已嫁女相思成灾的暗恋故事，后面那些交集也就不会发生了。可老天爷似乎觉得这样未免太过单调，必须加上一些生动的情节才更完美一样。

　　在崇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封建时代，生儿育女绝对是已婚女子的首要任务和头等大事，不管是皇后贵妃，还是才女佳人，无人可以例外。很不幸的是，唐琬恰恰是一个不能生育的人，尽管她曾无数次前往寺庙道观抽签上香，可上天却始终没能赐她个一儿半女，这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对于此事，年轻尚轻的陆游倒也并不介意，但他老妈显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虽然她的大儿子已经为陆家添了孙子，但她仍不愿陆游明媒正娶的妻子断了香火。况且对于一心望子成龙的老太太来说，原本指望儿子成家后能够静下心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考个功名光宗耀祖的，谁知陆游娶了媳妇忘了娘，婚后只顾和唐琬卿卿我我你侬我侬，早把学习之事忘到爪洼国了。因此，尽管她也是唐琬的亲姑妈，却仍然不得不扮演起“恶婆婆”的角色，强令儿子休掉也是自己亲侄女的儿媳唐琬。

　　对于老妈这种“宁拆十座庙，也要破桩婚”的霸道做法，陆游的内心自然是十万个不愿意；可是身为“孝子”，他实在不敢也不愿背负上“违背母亲”的恶名，因此只能采取个变通的办法---偷偷在外另找房子安顿唐琬，有机会就去相见，没机会创造机会也去相见。然而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这种小儿科的把戏如何能瞒得过老妈的火眼金睛？没过多久事情就完全败露了，老太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硬逼着陆游在老妈和老婆之间做个单项选择。可怜一腔柔情的唐琬，本来还满心期待春暖花开，幻想着有朝一日她的好夫君能够来接她回家，谁成想盼星星盼月亮到最后盼来的却是一纸休书，实在是爱有多重，伤就有多痛，多少美梦都埋在了江南烟雨中！

　　休了唐琬后不久，陆游就在父母的安排下另娶来自四川的王小姐为妻。王氏也是大家闺秀系出名门，婚后两人不但感情很好，而且“四年生三娃”，后来陆游更是又纳了一名小妾，总共生了七个儿子两个女儿。实在难以想象，陆游如何能在和一妻一妾相处甚欢的情况下，还不忘忙里偷闲抽空怀念一下前妻唐琬，并且毫不顾忌的写下那么多肉麻的诗词，真不知他是如何面对自己成群的妻妾和满堂的儿孙，也不知他对唐琬的这份所谓“感情”到底是真的发自内心，还是因为写作的需要“为赋新词强说愁”呢？

　　被休后的唐琬，则成了娘家的“烫手山芋”，他们既要尽快为女儿找个新的婆家，以弥补被陆家休掉的耻辱，又不能过于草率将女儿嫁掉，以免让唐家的颜面再次受损。然而在万恶的封建社会，被人休掉和不能生育乃是女子的大忌，作为集这两大致命缺陷于一身的唐琬，想要再次光明正大嫁入名门显然是十分困难的，而世代为官的唐家，又岂能轻易让女儿委身做妾？正在唐家一筹莫展焦虑万分的时候，一直隐身的赵士程如及时雨般上线了，他不但毫不介意唐琬的过去，而且愿意以自己的初婚身份，娶“弃妇”唐琬为正式夫人，这对唐家来说无异于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而对于已经死心的唐琬来说，既然陆家的大门已经关上，那么不管是嫁到赵家钱家还是孙家李家也就无所谓了，反正除了她的陆游表哥，其他人都不过是搭伙过日子而已。

　　其实一直以来，赵士程都在默默守望着唐琬。唐琬的一举一动，都始终牵引着他的目光，唐琬的一笑一靥，都在他心里汇成绵延的山岗。只是在她幸福美满的时候，他把心中的爱意悄悄珍藏，当她遇到风浪的时候，他才火速来到她身旁。早在陆游“金屋藏娇”的时候，赵士程就因为觉得对唐琬有失公平，不顾自己的身份和别人的非议，专程到陆家上门质问过。明明知道相思苦，可赵士程偏偏为唐琬牵肠挂肚。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唐琬将所有心思都花在了陆游身上，对于赵士程的一片痴心，她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也许心里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

　　相对于青史留名的陆游来说，赵士程在历史上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匆匆过客。他既没有陆游“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雄心壮志，也没有陆游“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风雅才情；然而他有一样东西，却是陆游所远远不具备的，这就是真心---他对唐琬的真心。

　　与出身官僚家庭的陆游相比，身为皇室宗亲的赵士程家世不可谓不高，他娶唐琬时所面对的压力不可谓不大，然而他却能顶住一切压力，无怨无悔地把唐琬迎娶进门，这需要多大的勇气与魄力？相比之下，陆游当初“母命难违”的借口是多么苍白无力，而他明知唐琬被休后将会名誉扫地，却还执意为之的行为又显得多么的不厚道。

　　如果要问陆游爱唐琬吗？答案自然是肯定的，这点毋庸置疑。但他对唐琬的爱，始终停留在以得到为目的的初级阶段，而反观赵士程的爱，却是但求付出不计回报的自我牺牲型的爱，我爱你，你随意，任凭风浪起。倘若有机会穿越千年来到现代社会，在面对“老妈和老婆同时掉进河里先救谁”这个老大难问题时，相信赵士程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先救唐琬，因为这是他作为丈夫的职责，至于救老妈，那是自己老爸应尽的义务。

　　娶了唐琬以后，赵士程一直把她当成手心里的宝，小心翼翼抚慰她曾经受伤的心灵，努力开创属于他们两人的幸福生活。此时的陆游也已顺利实现母亲对他的期望，成功登科入仕。日子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过着，虽然平淡无奇，却也相安无事，直到十年后那个春日的午后。

　　按照当时朝廷的规定，每年农历三四月的部分时间，城市中的私家花园都应免费向市民开放。作为绍兴城里新落成不久的著名园林，沈园无疑成为很多年轻人赏春踏青的首选之地。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赵士程才特意挑了个日子，推掉所有事情专程带唐琬去观光游览。

　　那天的天很蓝，云很轻，阳光正好，微风不燥。一路上唐琬忙着不停地看风景，而赵士程的目光，却一直聚焦在看风景的唐琬身上。看到爱妻的脸上重新露出灿烂的笑容，想到自己多年的辛勤付出，终于融化掉她心中的坚冰，赵士程感到无比欣慰。此后余生，他曾无数次追忆起这个难忘的日子，他多想时光能够永远定格在这个美好时刻，他多想能够就这样慢慢陪她一起变老。

　　然而老天爷却和他们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当时仕途不顺在家探亲的陆游，竟然也鬼使神差地来沈园散心。尽管彼此身份变化后，他们并未中断联系，赵士程甚至还应唐琬的请求，为陆游的任职出力帮忙，但此时在沈园不期而遇，三人都显得十分尴尬。尤其是对于陆游和唐琬来说，十年后意外重逢，早已是人成各，今非昨，山盟虽在，锦书难托；曾经的恩爱夫妻，如今已沦为寻常朋友，纵然有千般不舍万般离愁，也只能互致问候，却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就在陆游唐琬不知所措的时候，赵士程及时以“公务在身，先行一步”为借口主动离开，随后又差人送来一桌丰盛的酒菜，给他们两人创造了一个单独相处互诉衷肠的机会。试想一下，即便是在思想如此开放的今天，又有多少人能够像赵士程这样拥有如此豁达的胸襟？

　　对于赵士程的盛情，陆游不但心安理得的受用了，而且还借着酒劲堂而皇之地在沈园的围墙上写下那首著名的《钗头凤》。从文学角度来看，这首词写的自然非常成功；可是身为成年人，不知陆游可曾想过，既然他和唐琬“君已娶，妾已嫁”，他这样写可曾考虑过好友赵士程的感受？又将置自己心心念念的唐琬与何地？从后来事态的发展看，唐琬也确实是因为看了这首词后抑郁成疾，在和了那首同名词牌后不久就香消玉殒了。可以说陆游虽然没杀唐琬，唐琬却因陆游而死，然而令人费解的是，长期以来陆游非但没有受到舆论的任何谴责，反而和唐琬一样被当成了受害者看待，而真正用情最深值得同情的赵士程，却被人们选择性地遗忘掉了。想想赵士程十年的真心付出，却敌不过陆游即兴而写的一首诗词，这是一件多么可悲可叹可笑可怜的事情啊！

　　唐琬去世后三年，三十多岁的赵士程毅然决然的弃笔从戎投身军旅，最终在边关的漫天风沙中溘然长逝，年仅四十岁左右。大概他是太过思念自己挚爱的妻子，想远离那个伤心的是非之地吧，因为绍兴城虽然繁华如故，可他却再也回不到过去。而终其一生，他也只有唐琬这一位妻室，没留下任何子嗣。与之相对应的是，在那个人均寿命还普遍不高的年代，陆游不但在生前名利双收活到85岁，即便在去世以后仍然出尽了风头。时至今日，当我以一名导游的身份，带领游客漫步绍兴沈园之时，景区内关于陆游的介绍铺天盖地，却丝毫难觅赵士程的踪迹，甚至就连园主沈氏的姓名都无从知晓。实在不知这是绍兴古人的一时疏忽，还是绍兴今人的有意为之！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元代诗人元好问16岁时创作的这首词，生活在南宋初年的赵士程自然不曾读过，可是他却用自己短暂的一生，完美诠释了词中的深刻含义。倘若唐琬地下有知，在面对她爱的陆游和爱她的赵士程时，不知她会不会作出一个全新的选择？

　　后记：陆游和唐琬的爱情故事，多见于后人的野史笔记，具体细节也不尽相同，因此其真实性值得怀疑；不过既然沈园景区以此作为噱头，我也就姑且当这是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