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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的田园

发布于:2019-03-25 20:09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吊脚楼

  对于文学阅读,我一向偏爱诗歌和散文,尤其喜爱平实、质朴的写乡村田园的散文,但近年来,对它我是敬而远之了。乡村是和田园连在一起的,现今,许多散文中的田园大多是凭由记忆复制的精神幻象,田园里的人和物似乎都是孤立的存在。这样的田园不再灵动、鲜活,仿佛就是一张退了色的老照片。

  大前年的浅夏,回乡下省亲,刚在镇上住下,就想回到村里去走走,关乎那里的所有记忆,都是有颜色、有温度的生命。夜晚,我披一身薄凉,踩着树冠筛下的一地碎碎的月光走进村里的时候,心里有一丝寒凉。没有犬吠,没有蛙鼓,不见摇头晃脑的蒹葭书写风的形状,那宽敞的稻场呢?那月光下,窝在一起说荤话的汉子呢?而曾经忙忙碌碌的碾谷的石磙,也像一个落寞的老人,枯坐在岁月的尘埃里打盹。间或有星星点点的灯泡睁着疲惫的眼睛,那光芒也是慵懒、孤寂、苍凉的,全然没有往日那一盏豆油灯的温暖......

  我心中万念不倦的乡村田园没落了。用贾平凹的话说,它已然成了我们回不去的乡村,中国乡土文学的根基正在在不知不觉中沦陷了。

  前不久整理书柜,发现一本没有开封的《大地的事》,它是陈冠学最新出版的散文集,依稀记得是前年买的,一置就让它蒙垢两年之久。陈冠学是台湾作家,《大地的事》是他的一本日记体散文。他以四季轮回为楔子,巨细无遗地记录了台湾野生鸟类、野生植物、生态景观的四季变迁。他的笔锋是温情的,带有对这块土地的满腔挚爱。今日开卷一读,觉着作者就是一个真正敬畏田园的人,他用纯粹的文学情怀书写纯粹的田园,田园在他的笔下,不是把玩的器物和失意后的归隐之所,田园之上的花草树木和花开花落的声音都有生命的回响。在他的文字中,你能读到田园具象与生命之间的灵魂互通的密码。这份阅读快感对于一个对当下田园散文失却阅读激情的读者,无疑是迟到的幸福。

  我一直不习惯语文老师像屠户在砧板上剁肉一样,把一篇文章分解成一截一截的,然后再津津乐道地阐释其中也许连作者都不曾预设的寓意。其实,一本书,一篇文章,尤其是散文,是只适合阅读、回味的,不可用来作刻意的阐释。《大地的事》就是适合于用闲心读、用闲情读的田园散文。读它,就是读原原本本的田园,读画家的素描、写实和写意,田园里的鸡鸭羊狗、虫草花卉,或是田间地头的一头耕牛,崇山疏林中的一条小溪,都是原汁原味的田园之子,没有零星半点的道德赋予和伦理附加,或者作者站在田园之外的空泛升华。他所钟情的田园就是田园本身,田园是作为大地的主人存在的,陈冠学似乎在告诉读者,田园不是文人寄托念想的象征,也不是寄存忧患的隐喻,他呈献给读者的是一个自然、纯净的田园。

  陈冠学既是学者,也是作家,对于田园万物,他有足够的知识储备诠释其内在的生命活性,但他恰到好处地把自己的两种身份截然分开,读者看不到学问对文学的矫饰和知识的矫情。学者是做学问的,作家是书写心灵的,学问之于散文只是如何发现田园美的手段,散文的身段不需要堆砌的知识做配饰。所以,在《大地的事》的所有篇什中,僵死的知识始终隐藏在田园之象的后面,站在前台的总是他笔触下的最为细微、有趣、生机勃勃的生命世界。这种“萝卜白菜,各放一块”的机智,与其说是作者的智慧,不如说是作者对田园的敬畏。

  反观今天的许多田园散文,田园是作为一种功能而存在的。其实,人类生活始之于田园,田园是文学的根基,也是书写者的心理情结,任何一个作者面对田园的单纯和澄澈,都会有离开时的不舍,重返时的怅然若失,但现实的田园散文里,行诸文字的情怀,看似深情眷顾、愁肠百结,却流于空泛、苍白。这种散文中的田园不再是大自然的主角,只是发酵私人情感(所谓的乡愁)的一坨酒曲,至多也只是作者安放灵魂的一个暖巢。恰恰相反,文学视觉里的田园是有生命的、灵动的。也许赤裸裸的物欲觊觎的是田园的物质丰饶,但文学毕竟不是田园的开发商,作家只有恢复田园和人心之间的亲密关系,为田园立心、立命,乡村田园散文才能回归潇洒自然、散漫真实的话语风度。而田园一旦沦为排泄愤懑、失意的处所,田园就无异于贵妇人身边的一只宠物,借着晚霞清风玩玩闲情、风雅罢了。

  田园的这种尴尬和悲哀古已有之。简洁、明朗、淳美,近乎口语的田园诗是唐诗的一个流派,自南北朝的陶渊明始,经由孟浩然、王维、辛弃疾等人的接续,到唐代后几至成为一脉国风,蔚为大宗。但纵观一路文豪时出时隐、时仕时民的过往,田园又算得了什么呢?田园不过是他们的一种精神假想,或者是灵魂的一场自得其乐的自慰,他们抒怀的重心不是田园本身,清新的诗文不过是为了寄托仕途落寞罢了,即便诗文如行云流水,但多少还有一些做作、不甘和内心对权柄的眷念。

  陶渊明的“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陶渊明《归园田居》)被历代文人所雅爱,也被后人解读为文人雅士看破官场纷争而归隐的上乘之作。一只“尘网”中的“羁鸟”厌倦了官场的尔虞我诈,于是乎便像“池鱼”一样想念起了“故渊”的自由自在。在中国“学而优则仕”的语境中,陶渊明的转身或许是高洁的,但一个“误落”未必就能撇清了“三十年”前对红冠戴顶的觊觎。这种仕而不达而退其次的雅趣,看似失宠后的自选动作,其实,这是中国历代文人的惯用套路,坐拥一块风水宝地,一边徜徉于青山绿水,一边又“雅骂”朝廷的种种不堪。辛弃疾是写过许多田园诗的,“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蓬莲。”这等其乐融融的田园生活该是万般的惬意了,可朝廷招贤纳士的圣旨一到,词人便“单车就道,风采凛然”的得意起来,顾不得溪上青青草和大儿、小儿的膝下之欢了。田园终究只是文人铺锦列绣、恣意人生的后花园啊。

  所以,所谓的归隐田园,除了后人所衍生的痛恨庙堂污浊,过多的也许就是无可奈何的逃避,或者绕开一步。但是,在农耕社会里,一个郁郁寡欢的落魄者,在官本位的语境里,又能逃多远呢?本就仕心未泯的脚步,又能绕到哪里去呢?恰好,田园成了安歇疲劳之躯的好处所。在这种心境下,田园再美,大地再丰饶,他们未必有一颗怡然之心去欣赏、享受,更多的时候他们或许是在张着耳朵谛听来自京城的马蹄声,是否能给自己带来黄袍复身的佳音。

  就艺术价值而言,醇美、明净的田园诗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座丰碑,我的这般解读,也无意辱没我的文祖,只是觉得他们的诗章中的意境和韵律,尽管呈现了田园的灵性,但在他们的吟哦中,田园曾经是排泄淤积的一个出口,至少田园最初不是以一个受敬畏的对象而存在的。

  英国诗人雪莱说,“上帝创造了田园,人类创造了城市。”田园是上帝对人类的馈赠,它滋养了我们对自然的原始亲情,而人类在乐滋滋地徜徉其间的同时,又用现代文明元素改变着它的模样。对于田园,以至大自然,在学究们的话语空间里,人类是田园的主人,还是客人,这是一个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伦理问题,而人类如何开发利用田园是实实在在的科学问题,但是如何开发,开发到什么程度,也是科学绕不开的话题。文人呢?如何摹写田园的本真,无疑也是一个写作伦理的话题。所以,当念兹在兹的田园取向从书斋走向田园的时候,最为需要的是作者在伦理到审美的结合上,呈现物质经验和精神经验的传奇组合。陈冠学的《大地的事》作了有益的写作实践,在他们笔下的田园话语中,我们看到的是美好的单纯,质朴中的狡诈,虫鸟的静谧,扰人的喧嚣,炊烟的诗意,基肥的味道,还有动物、植物与人的谐顺......这是当今田园中人与物、人与人的原始风貌,作者用诚挚的情怀和质朴的笔触尊重这份原始,无疑也是一种别样的敬畏。

  

责任编辑:胡俊月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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