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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宅(故乡)

发布于:2018-10-14 08:31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张嘉仪

  1

  我生于祖宅。现在很少有机会回老家,在祖宅好好儿待待了。

  那间我呱呱坠地第一眼看到的瓦房,那座栖息着我所有童年光景的大院,那个曾经人客旺盛、烟火不绝的新房子,随着家中最年长的男人走后,几年间,迅速萧然荒颓。

  每一次从远方回去,早就酝酿好的情愫迫不及待地匍匐在脚下的土地。每一片瓦砾、每一扇窗阁、每一步石阶,都在勾兑我眼眶里那一颗颗苦涩的眼泪。故事,忆不完,也讲不完······

  2

  祖宅背靠大山坡脚,坐落在山梁之上,面对群山交错的坳口,那是唯一能展望到外面世界的一扇窗口。光滑平整的方形石板,巨大完整的院坝石梁,镂空雕琢的花窗,木质结构的房梁,泥草打筑的土墙,砖窑烧制的青瓦,还有那在“破四旧”中被砸毁的雕花石柱,石梁上雕刻的一幅幅风俗画卷,被烟火熏黑的房壁上隐约可见的政治标语,以及那根异常粗壮笔直的主梁·····记忆的零件一次次完好无缺的组装好,像十几年前的胶卷电影那样缓缓放映。

  小时候,父母常年在外,我和哥哥在祖宅长大。少时性子很野,不服管束,听婆婆讲,三四岁的我如刚从石缝里蹦出的猴子一般,山蹿下跳,嬉皮笑脸,太过随性,凡事不让,时常和哥哥打得鼻青脸肿。这些我都记得不甚清楚了,唯一印象深刻的是,我走路从不经门槛,觉得那样无趣,向来都是从祖宅的窗阁上翻上跳下,以呈武艺高强之能。我对这样的举动极为得意,可是旁人却极为担心,心想这孩子太天,长大后是个“天棒”(方言,大致是穷凶极恶的坏蛋这个意思)。四岁那年,爸爸从广东回家,把我带走了。我在广东生活到读书的年龄才回去。现在想起,童年的回忆,遍布在祖宅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那高高的窗阁上。对于在广东生活的那些年,我已经全然不记得了。

  大山深处,交通闭塞,人们以煤油或松脂照明,通电已是在世纪之交的九九年。依稀记得,当时村长发动全村人出力在梨园坝拉电线上山。那年我六岁,单知道把那细线儿拉到村里就能有自来电,晚上跟白天一样明亮,喜不自矜。然而真正徘徊在记忆里的,却是没有通电以前的一些事儿。

  八十年代末,我们家基于地主成分,在政治上上纲上线、惨遭批斗的日子渐趋于无,虽然一些狂热的专修思想还残存在一撮人脑子里,但是没了政治风波,个别人难以翻起大浪。爷爷是一个极有作为的人,白手起家,靠穿山越岭经商,慢慢让家底厚实起来,就像祖宅里那根主梁一样,让人啧啧称赞。九十年代初,爷爷就在街道买了房子,这在整个村里,算是头一个。当时电视机刚刚出来,可能百户人家才有一部,爷爷买了我们村的第一部黑白电视机。当时并没有通电,离祖屋半里地的一个大院,叫大会营,有一家大户,当家的在外面做了几年电工,懂一些发电的技能,便自己鼓捣出电来,轰动一方。爷爷从他家牵引电线,把天线架在屋边的柿子树上,晚上院里播放电视,成了附近的一件大事。

  每到夜晚,祖宅附近的村民吃过饭,聚集在院里。家里提前准备好长板凳和茶水,大家坐在一起,目不转睛地盯着黑匣子,关注着里面的一举一动。我现在记得的,除了循环跳动的条纹或夹杂着噪音的雪花点,似乎没有其他的内容了。爷爷会一直在电视机前不厌其烦地调试,偶尔真的出来了真人,观看的人群顿时就会炸开锅。谁看到了,谁没有看到,这决定那一晚谁是极幸运的人。碰到倒霉的时候,不仅信号不好,直接断电了。这时我和其他孩子就像怀着深仇大恨一样咒骂那个没用的电工。

  夏天的夜晚,月亮洗净了眼睛,白花花地照在祖宅的庭院里,虫声此起彼伏聒噪不休,那一台黑白电视机,陪伴着大家度过无数个被凉风吹拂、沉醉怡人的夜晚。

  3

  我常常想起一家人坐在祖宅的大饭桌上吃饭的情景,恍如昨天。

  每到吃饭的时候,我会首先蹿到桌子上,挑一个靠边的位置坐下,确保能夹到好吃的菜。可真的到了吃饭的时候,爷爷还没有入座,可能在屋后的菜园里锄草,虽然喊过了,但爷爷还没有忙完手头的活儿。我又得跳下桌子去叫爷爷吃饭了。等爷爷坐在了靠窗的位子,我才敢动筷子吃饭。

  吃饭的时候,爷爷会讲很多故事。或者是他小时候遭受的种种苦难的岁月,或者是他年轻时被派出去修路的一些经历,或者是他在远处的村里做生意遇到的一些事……

  爷爷讲过,他很小的时候,孤苦伶仃,备受压迫。打土豪,分田地,留给爷爷的就只剩下祖宅里的几间空房子。可是还是有人觊觎着,处心积虑地想把房权证诱骗到手。爷爷软硬不吃,挨了很多打。当时我不到十岁,爷爷也就我那般大小,拼命也要保住祖宅。听了这样的故事,便觉得自己以前飞檐走壁的“盖世武功”不算什么,做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儿又谈何容易?

  爷爷讲过,阶级成分不好,就得不断接受批斗,不断经受改造。隔三差五就被指派干苦力,有时一走就是很久,在外面是生是死全靠造化。爷爷去远处修路,夜宿冰冷的石屋,其实也就和岩洞差不多。那时候年少懵懂,对石洞生活充满好奇,以后爷爷带我下城,途径修路的地方,就会指给我看。大巴车一晃而过,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并不清楚里面的情况。想必那只有无家可归的乞丐才落脚的地方,断是没有祖宅那样温暖安逸。可是那石屋带给我的神秘幻想,一直都存在着。爷爷曾经在那种地方待过几个月,那风餐露宿的艰苦日子,我是不可能再去体味了。

  经商之后,爷爷常常辗转在异乡,风霜雪雨,烈日酷暑,再远再累,爷爷都会赶在天黑回家,回到祖宅。虽然在外行走,结交了很多生意伙伴或者朋友,但很少在外歇脚。夜幕来临,我和哥哥会站在祖宅外面的大岩石上等着爷爷回来,有时候等得心急了,就会大声呼喊,那一声声“爷爷”会传遍黑夜里的每一个旮旯。爷爷的身影总是出现在家人盼望最深的时候。“爷爷回来了!爷爷回来了!”我们会欣喜若狂地飞奔到转角的山路上,个头虽小,却逞强想从爷爷那山一样沉重的肩膀上卸下一点货物。回到家,爷爷会惬意地搭一个板凳,坐在祖宅屋后的田埂上歇息。我和哥哥各有分工,一人带着水壶去古井打最凉的水,一人站在爷爷对面,拼命地摇着蒲扇。然后开灯,一家人上桌吃饭,爷爷的故事就像月色一样流淌在祖宅里······

  4

  二姨出嫁以后,一家人真正团圆的日子越来越少,最后就只剩下春节期间那短暂的一两天了。即使平时家里的人难以齐聚,比起九十年代那会儿冷峭一些,可一到春节,祖宅那热闹的场面可就一下子变得沸腾起来。

  脚步走得再快,心想得再远,天南海北的人,春节来了,总会把一家十几口人聚齐在祖宅。

  爷爷一辈子不曾真正离开过祖宅,家人的齐聚也多半是因为他的张罗。过年的时候,爷爷忙着在街上的店铺卖年货,生意很好,那顿年饭,总是需要我们等等的。爷爷一回到祖宅,从背囊里取出亲手写好的对联,我和哥哥跟着一起在几个门楹上贴好对联,这过年的味道啊,也就足了!然后祭祖、鸣炮,一家人吃一顿热热闹闹的团圆饭。

  爷爷一辈子不曾真正离开过祖宅,可自我懂事起,似乎他从没有在祖宅里度过除夕夜。爷爷说,“街上也是我们的家,大过年的,怎么可能连个人影儿也没有呢?”所以吃过年饭,到了下午五点左右,爷爷又要下街了。这是雷打不动的,我和哥哥就跟着爷爷一起行走在通往街道的路上。那一阵阵隆隆的爆竹声,一朵朵璀璨的烟花,陪伴我俩和爷爷一年年走过春节回家的路。

  5

  关于祖宅故事的结尾,大概从表弟划燃的那根火柴就埋下了伏笔。

  我还记得,2007年12月8号,我在街上读初二,中学正在庆祝“一二·九”。我回到家没见到爷爷。爷爷托一个亲戚照顾我。从闪烁的言辞中,我知道,家里出事了。电话打回祖宅,我才知道,房子被烧了,二姨的孩子寄养在乡里,一个人偷偷在屋后点燃火柴,引燃了囤积的柴禾······那天晚上,我失了魂一样走到教室,放声大哭。那个把我养大的祖宅没了,那个把我养大的人不在我的身边,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失去的滋味,无可挽回,无能为力。

  爷爷第二天回到街上,什么话也没有同我讲,我也不敢问他半个字,可我清楚地看到,爷爷的衣服后面烧了好多洞,好大,好大,他似乎没有察觉,他陷入了一种莫大的沉默。虽然照常给我做饭,可是爷爷脸上的容光没有了。

  我后来才惊讶地听说,爷爷赶回去的时候,目睹祖宅被冲天大火一寸寸烧成灰烬,那个坚强的男人,那个历尽了世态沧桑的男人流泪了,绝望了,他奋不顾身地冲进火场,喊着,“让我去死,让我去死!”“把他拉下去!”村干部叫人把爷爷从大火中拉了出来······所幸,由于抢救得力,祖宅并没有全部焚毁。

  爷爷剩下的日子,大多用在祖宅的重建修缮上了。

  七年过去了,我现在隐隐明白了爷爷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举动?那个在刀尖活下来养活一大家人的男人为什么会在那一刻如此的痛苦决绝?祖宅,是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更是爷爷小时候用命换回来的东西,祖宗的东西绝不能败在后人手中。我能想象,爷爷目睹祖宅被焚毁的场景,内心那一份泰山压顶般的负罪感——一辈子拼命守护的祖宅,终究还是毁在了自己手上。爷爷冲进火场,随着祖宅一起走向死地的举动,也就不难理解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我随着年龄渐长,慢慢悟出的,爷爷在生的几年,只字未提!

  把祖宅重修好后,爷爷继续经商,继续行走在乡间小道收货,继续辛苦辗转在祖宅和街道之间,我、哥哥还有小姨因为读书,不能常在他的身边,除了婆婆,不会再有人唤他回家了,他已经很老了!他说,有生之年,要把我们仨都送进大学。可惜,爷爷食言了,他终究没有看到我拿到大学通知书,风光地回到祖宅的那一天。

  6

  爷爷真正离开祖宅,是我高二那年。

  我无法忘记,他最后一次习惯性地把我送上开往县城的汽车,转身离去那匆忙得停不下来的背影;我无法忘记,他最后一次跟我通话,嘱咐我用心学习,国庆下城看我的片刻轻松;我无法忘记,听到噩耗那一天,我的心被掏空,绝望被透支,一个人流泪喊着“爷爷”奔跑在滨河路的情形······回到祖宅,夜晚的月亮暗淡无光,祖宅沉默不语,连田间的虫声也消谧无踪。我一个人守在爷爷的灵柩旁,我一遍遍呼喊着“爷爷”、“爷爷”。呼喊了十几年,等候了十几年,爷爷总会在盼望最深的时候出现。可我知道,这一次,他真正离开了,连祖宅也留不住他,他真的累了,他真的走了!

  入葬那天,老天倾倒了最多的雨水,从祖宅的房檐泻下。治丧的队伍一次次被大雨阻滞,是祖宅在跟爷爷做最后的道别,那样强烈,又那样无力。

  爷爷被葬在祖宅后面的一块荒地,他再也不会离开祖宅了。

  7

  爷爷走后,婆婆被接到了二姨家。祖宅荒废了,连街上的房子也难免空置倾颓的命运。

  我每年会回去两次,暑假和春节,看望祖宅,祭拜爷爷和祖宗。

  祖宅日渐坍圮败落,门锁上斑斑锈迹,门楹上残留的对联褪去了朱红,唯独一个个毛笔字遒劲刚健的气骨犹存。坟前因无人打理杂草丛生,婆婆亲手植下的状元红开得似火焰一般炽烈旺盛。

  站在坟前,我一遍遍轻轻呼唤着爷爷,不知道爷爷能不能回到祖宅?或许,他从未离开过。

  

责任编辑:古岩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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