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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在岁月深处的灯盏

发布于:2016-03-29 21:55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吊脚楼
  突然想起了灯盏,想起了儿时乡村的黑夜。
 
  那浓墨一样的黑异常的饱和,把乡村的夜空撑得满当当的,这时刻,世界里仿佛是公平的了,人们眼里再没有高低、杂芜和纷繁的分野,大一统的颜色屏蔽了所有的差异。而一豆灯火的出现,宛若一柄长剑撕破了黑幕,那灯盏就坐在黑幕的豁口处,沉静、淡定得如入定的老僧,不言不语,寂然无声,几成佛相。
 
  在我的记忆里,最早的照明工具就是灯盏,它是苍月之下、柴扉之内温暖的古意,而且直到今天,还没有哪一种照明工具的名称像灯盏这样贴切的反映它的实用价值——白天为盏,夜晚为灯。盏,是用来饮酒的,饮时当可把酒问青天,问一盏浊酒里的乾坤世态。临夜了,盛几勺粘稠的豆油,四五寸灯芯,就是灯盏了。白居易的“陶盏热酒诗一篇,夜来豆火对月吟”是否就是这灯盏时灯时盏的写照,我没考证,但我家的灯盏是被父亲当酒盅用过的。
 
  父亲喜饮酒,他把烧酒倒在一个瓷盏里,白森森的烧酒打个圈儿就停当下来,盏底的两尾鲤鱼顿时活泛起来。父亲是文盲,倘若他能识文断字,该是会想到“鱼翔浅底”这诗情画意的。及至夜晚,父亲又把它当做灯盏,放在八仙桌的一角,洋火一擦,火苗就扭扭捏捏地燃了起来。母亲见他一物两用,嫌弃这方式恶心,说一马配一鞍,一个种地的不该这般奢侈的,不如用个土陶碗还显得豪气些。要知道这瓷盏是母亲在省城做事的叔叔送给她的陪嫁,一套整整八个外加一个瓷壶和两个瓷坛子。据叔外公说,这都出自官窑,瓷色如凝脂,白中泛青,一晃十多年,都不曾有一个破损、丢失过。
 
  灯盏有许多款式,有鼎状的,四平八稳,还有基座呈玺型的,一看就有皇家的霸气,而且不同的灯盏材质也不一样。青铜质的灯盏黄灿灿的,不管放在哪里都是一身的贵族气,想必那灯芯头的火苗也是高贵的;上过釉的灯盏滑溜溜的,手感好,但妖艳轻佻,许是只适合仕女用于镜前的胭脂流盼,若是搁在灶台该是辱没它的清雅了。我父亲是农民,买了一个土陶灯盏,毛糙、粗粝,红褐色,极像他脸的颜色,一看就是百姓家用的。灯盏是蝶形的形状,盏沿有一个豁口,豁口处有一个突出的嘴尖朝上的鹰嘴,鹰嘴对应的盏沿有一个呈耳状的把手供把盏之用。母亲是用十来根棉线捻成灯捻子,置于盏囊。灯捻子四五寸长,身子蜿蜒,捻头枕在灯盏的豁口处,懒洋洋的,仿佛就是一条沉睡在梦乡里的小白鳝。
 
  那时的一豆灯火就是一朵开放在黑夜里的花朵,昏黄色的光晕都是温暖的,母亲在灯下纳鞋底,中指上的“顶针”泛着清月的光泽,那拉线的嗖嗖声歌谣一般动听。奶奶坐在暗处,分不清她的头发青色多少,银丝几许,昏暗抹去了岁月的沧桑,她有一搭无一搭地讲一些关于鬼神的“古话”,听到急切处,那狰面獠牙的魔鬼,那装模作样的妖精仿佛就要从某个角落冲将出来,让你一阵惊悚,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藏起来。奶奶是个爽朗人,哈哈一笑,笑声让灯火苗勾身一晃,橙红色的光晕也一颤一颤地抖动起来。她说,哪来的鬼神妖精,若有妖精,就是人学坏了,就成了妖魔鬼怪,那是人人都害怕的。
 
  那时,我尚年幼,不晓得这普通话语里的要义,只是觉得那场景是适合于讲故事的,朦朦胧胧的,一切的光怪陆离的爱恨情仇都可以在这情境中营造出来,激越的聚、凄厉的别最是适合在若暗若明的语境中展现它的迷幻。时至今日,我都为这儿时的想法而有些得意,古时的青灯下,有过多少留存于黄卷的经典之作由后人吟诵,或孜孜不倦,或恣情纵意而乐不可支,而如今明晃晃的灯光里,生硬的键盘上,总也难得见到诗情画意舞蹈的足音,那鹅黄灯晕的让渡里,现代化所孵化的是满眼的时尚和忙不迭的跟风起哄,古朴、雅致以及温文尔雅,如同那古老的灯盏,在浮尘中舔尝的是旷世的寂寞。
 
  土陶的灯盏需要点拨才能够持续的亮着,每隔半个时辰就要用细溜溜的什物把灯芯上移一截,不然,灯火就会自动熄灭。这点拨的什物叫“拨灯棒”,并非特别的制作,牙签、铁丝、发卡都是可以用的。经由“拨灯棒”一拨,灯芯的火头便会像再次微笑的面庞,重新红火起来。因此,“拨灯棒”由此而有了新的含义。我的家乡人喜欢用“拨灯棒”来形容那些没有能动性、主动性的懒惰人,非得指点一桩事才会做一桩事,丝毫不懂得做事做人的机巧。这比喻虽是妥帖,但喻体和主体却是错位的,灯芯是否燃烧,除了油料是否充足,全赖于“拨灯棒”的及时提携和点拨,拨一截,灯芯才烧一截。所以,若说惰性,全在于灯芯不能能动的进取,是万万怪不得“拨灯棒”的。这替人背黑锅的事体是灯盏演绎出来的,类似的事,并不因为灯盏掩埋于世尘而销声匿迹,它还常见于庸常的生活中。
 
  如今,林林总总的灯具让我享受着现代化的便捷,但我依旧怀念那古朴、温厚的灯盏。灯盏里装着文化的脉理和人生的气息,它的光晕是含蓄的,就像古诗词里的意境,给你一份明媚后,还满含娇羞地掖着藏着,让你揣着一腔寻美的心思,探究明媚背后的深邃和悠远,不像高能的电灯光射过来,看似流光溢彩,却又一览无余,宛如报章的社论,全然没了欲说非说的意趣。
 
  人们一直热衷于为街市上成排的路灯唱赞歌,的确,那份奢华和明丽也是值得称道的,因为光明总是比黑暗好许多,但相比于古时的灯盏,我宁愿舍弃这份奢华的消受,也要不管不顾地感怀于灯盏的宁静和豁达。我以为,灿烂的街灯固然磊落如昼,却又犹如世故、奸猾的人类,明里口吐莲花,身后也许就别着黑幽幽的暗器。街灯挺立于市井,比着往高处升,互相照耀着,打着光灿灿的笑脸,但它们并不是没有暗影,只是被彼此的强光遮掩了,遮掩成了一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易,互惠互利罢了。而灯盏却有着敦厚的心性,不怕忽略,不怕孤独、不仰视、不攀比、不取宠,甚至不入流,天色翳暗时分,它在夜幕四合中,用燃烧的生命杀出重围,就是为了给行走的脚步照亮行程,哪怕就只是一程山、一程水。
 
  去年回乡,见堂兄家的杂物间里有一个灯盏,铜质的,灯盏的四周似链接在一起的桔瓣,极像晚清遗老头上的瓜皮帽,它就躺在一堆破瓦罐中,安之若素。我拂了它身上的尘土,不规则的铜斑星星点点,如褐色的痂疤,记录着岁月的沧桑,那成色一如我老父亲,刻板、持重而又亲切。回家后,我把它供奉在书柜的隔板上,它的身后是古香古韵的线装唐诗宋词读本,这经典的文化典籍是我的文祖在一盏青灯的豆火中书写的。因此,我所迷恋的灯盏该是找到了一丝文化亲缘,不再寂寞了。此刻,尽管它的怀抱里没有了陪伴的灯芯,我却是感到它依然是亮着的。
责任编辑:祁桂平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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