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遇

　　过了腊月二十四，乡村土路上的送礼队伍就渐渐拉长了起来。

　　乡下人的来往主要结与血缘关系。老舅啦，老姑啦，老姨啦，尽管身体平平安安，但长年打工在外，难得见上一面，年底送上一桶色拉油，或者两包豆奶粉，表表孝心吧。当然，新婚的小青年要筹备几样大礼，正儿八经送上老丈人门的。这都是多年延续的乡风民俗，大致也还没变。

　　有点变化的，是近年来这送礼名单里添上了老师，这是人的眼界开阔见识增长的表现。我的堂弟两口子在大城市里扫马路，工作是辛苦点，但待遇不错，养老金都交得妥妥当当。侄儿刚上高中，是一家人的希望。班主任呢正好是堂弟的同学，于情于理都要表示表示。

　　送点什么呢，自然不能含糊。首先想到酒。此地是名酒之乡，有个牌子的酒，广告几乎做到了天空的云彩里。堂弟是个老实人，老实人也知道送礼图的是脸面。就它了，六七四十二，四千多块。这礼拿得出手。

　　人在外回不来，一切托人代办。本庄有个蹬三轮搭客的兄弟，托他办，镇上就有批发部，选好产品，说清地址，抱上一箱子就是了。很简单。问题是，此兄弟做了手脚，用六个空酒瓶装上农夫山泉，掉了他个包。这样做不是太没本事了嘛。话说回来，这年头有本事的能在家呆着啊。

　　老师收到礼品，开心之余不免慨叹，多少年没见面，素无来往，到底是个实诚人哦。可是一出手这么重，明摆着给我压担子呀。正月里，他有个宴请，客人也是他的老同学，刚调回家乡做县长。县长说，你请我，我这个时候能吃你请吗？这样吧，你打酒，我买菜，地点就搁我这两室一厅。就这样，一箱标着中国名酒的礼品搬到了县长家的餐桌上了，里面的水，普普通通的水，经历了一番奇遇。

　　话说县长家宴第二天，新闻就传开了。一桌十来号人，刚刚退下来的，刚刚提上去的，文教儒者，一口闽台话的生意人，政企文各界，济济一堂，觥筹交错，全是清水。古今中外，先例几何？座间的老将酒精沙场，当清水入喉，不觉神清气爽。这新县长果真不凡呐，座间的小年幼也打心里佩服，这是一堂通俗易懂的党课啊。县长倒是有两秒钟的发怔，随即一口气把杯子里一饮而尽，问各位，这算不算世间的美酒？

　　大概除了那位老师，其余人异口同声：太算啦！

　　新春佳节，人们串门，嚓呱，嗑瓜子，交谈着，感叹着……“清水县长”已经在网上爆开了，有关部门派人来核对，六个酒瓶也做了鉴定，没有酒的DNA，只有水分子。一切，不是谣传，而是事实。大家见惯了各种各样气破肚皮的事，这件事真真正正让人爽快啊，感动啊，如沐春风啊。遥远的地方，海外，都知道了，中国黄淮平原上，有了一张“清水”名片。

　　一座纪念馆拔地而起。

　　一家大型水厂开工奠基。

　　酒厂改制转轨，打破噩梦，重构新梦。

　　大小酒店开始以水代酒，政界人士不再视之为畏途，轻松举杯。外县，外省，组团而来，亲眼看，亲口喝。

　　喝着喝着，就对比出来了，酒和水，无可比。什么酒文化，纯是忽悠人嘛，花了多少人工啊，掏了多少钞票啊，多少人倒霉啊！增加了税收？还不羊毛出在羊身上？加深了友谊，拓展了公关？那糊里糊涂签的单子能长久？亲友相聚，红白喜事，把杯换盏，灌下去那么多辣水，究竟得到多少快乐啊！

　　水呢？透明见底，解渴，润喉，君子之交……

　　不错不错，君子之交，这才是第一要义哩！有句话说得好，心中若有真情在，清水应比美酒香……

　　一系列大变化，我那干苦力的堂兄弟当然全不知情。当然也有点耳闻，什么现在老家大曲酒不吃香了，什么送礼都送纯净水了。他半辈子没经过什么迎来送往，为了宝贝儿子的前途出了一回血，还赶得不是时候，真是的！电话里也隔三差五相担小孩“好好念书噢”，又套问一句：“老师对你怎样？”侄儿本来就是学习用功的孩子，就一老一实回答他老爸：“对我很好。他还问你，现在干什么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