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时

　　芒种一到，天气连阴，正是庄稼人从麦场转战稻田的好时节。雨丝悠悠，人也悠悠，青泛泛的秧苗，白花花的田面，黑干条瘦的老岗地恍如穿越到了江南水乡。

　　小乱庄人那是真成了地道水乡的阿郎阿妹，往年手里攥的是稻秧，今年变魔术似的，手里攥的是茨菇苗，散发着鱼虾气息。虽说都是水里玩意，可讲究大不同。那是苦不见效的“粮食”，而这是一栽就富的“经济”。蛮子们水灵灵的脑袋终于联通了沙礓做的脑瓜子啦。

　　乡长是个小年幼，浑身朝气。上任伊始一方百姓就佩服，他那眼镜片的闪闪亮光分明就是一条发展思路。是咧，都大不留提鹅（WTO）了，还搂着老把式，甭说奔小康，恐怕米糠都吃不到。

　　男女老少人欢马叫，插大秧插惯了的手插起茨菇来驾轻就熟。转眼工夫，白花花变成了绿油油，微风荡漾，一望无边。多亏好领导啊！听说乡长还是托老同学的关系，从里下河地区引进的高产优质新品种哩。

　　小乱庄不大，二百来口人。虽说地偏土薄，水苦人憨，不过人均四五亩地的优势，倒也没有成为被遗忘的角落。生产方，大包干，多种经营，以城带乡……岁月流水淌，想尽了点子盘白了头。无奈脑筋转不过弯，一年二年，面貌依旧，还是一稻一麦老母猪，还是一片黑乎乎东倒西歪的“房产”。乡里的文化站长外号叫瞎子，喜欢这里的厚道劲，三六九溜过来，驻驻队，采采风，打打牌，顺便安慰安慰老少爷们：“你想好，他想好，世上哪个不想好？——将就着过吧！”

　　这年清明节，小乱庄的“经济作物”走过一夏一秋一冬，终于要隆重上市了。大家伙甩掉外套，抡起膀子，挖挖挖，春风料峭，满湖人影，挖日本鬼子地雷一样，鼓鼓的蛇皮袋码成了山。忽然传来一条消息，说原先的收购合同对方不认账了。

　　村民找村长，村长找乡长，乡长找瞎子。瞎子说，都怪市场知识没学好，上了蛮子的套。大家伙八仙过海吧，十天四个集，东南西北，天天有集赶。小乱庄人没几个能认得秤盘星子的，肩扛，小车推，自行车驮，一个跟着一个占街头，也算游了一趟梦里水乡。销量上零敲碎打，最大问题是本地人吃不惯，表孙东西，苦里吧唧，非要兑肉炒，炒了还苦，连肉也倒了。瞎子听在耳里，龇牙一笑，调侃道，小乱庄要想发这笔财，只有办个肉联厂不可喽。

　　鬼三是集上的小刀手，牌桌上听闻文化站长一句戏言，竟然捋起袖子找到乡长，火吼吼要干一番大事业。

　　肉联厂？好事情嘛！这不是仅仅处理一堆茨菇，这是小农思想大转变啊，这是新的生产力代表啊。我们这里，缺少的不是资金，不是路道，而是缺少鬼三这样敢闯敢冒的人才！大会小会，乡长慷慨激昂。

　　茨菇不再种了，肉联厂的手续办齐了。厂址就选在茨菇地的路边口，五六亩的样子，一圈围墙，两排简易房。厂容不敢恭维，但是巨型广告牌是拿得出手的。瞎子是搞文化的，能说善写，古人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家和万事兴。三子，你这厂取名人和，包你拿了头彩。

　　鬼三这时才醒悟过来，办肉联厂可不是放置几个冰箱的事情。这一堆砖头已经把他的家底子耗差不多了，媳妇哭天抹泪，骂他不干正事，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乡长只好带上他一块去招商引资。鬼三生意路上也是认得几个老板的，只是人家有转行趋势，说国际大环境冲击得厉害。招到年尾，一个改行的朋友表示愿意来试试，办服装厂。鬼三忙不迭地说，来吧来吧，厂房工人都现成的。

　　客商是南方人，腿有点跛，脸上还留个刀疤。小乱庄人粗野无理，直呼花瘸子。服装厂毫不费事，在肉联厂里开张起来了，瞎子照样跟踪服务，要给做个厂牌。人有名树有影嘛，老板你取个名号我来写。花瘸子连声感谢站长，说人和这名字好是好，将来说不定还用的。就叫地利好啦，贵乡不愧地大物博哟。

　　花瘸子跟鬼三一样小刀手出身，办起厂来不亚于麻袋绣花，只好一个买菜做饭，一个点名考勤。其余的，技术主管全靠花瘸子老婆。那女人人一份手一份，外企里干过，是行家里手。不过小乱庄的女人们都是田里出身，又不习惯上班下班。花瘸子夫妇不禁唉声叹气，深感在这个地面上，人情厚道是绰绰有余，办实业的“地利”看不到几分。

　　更有甚者，鬼三跟村长玩得火热，不断送，不断喝，还说什么稳好地头蛇。还有甚者，一个夜里，花瘸子出外，鬼三趁机强暴了他的女人，他们的技术主管。女人不堪羞辱，一怒而去。花瘸子一面打官司，一面卷铺盖散伙。

　　鬼三流窜四方了。

　　剩下的是个不折不扣的烂摊子。一堆砖头还不够上交的费用。多亏村长是个能耐人，割清手续，理顺产权，把这块人不和地不利的五鬼头地归入自己名下，干部不吃点亏谁吃亏？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乱庄继续繁衍着它的一稻一麦老母猪，三四年过去了。

　　一天，村长找到瞎子，说大先生劳你大驾，帮我做块广告牌，你想个名字吧。瞎子已经退休，村也不驻了，乱哄哄的小乱庄难道时来运转啦？他旧地重游，哦，五鬼头地方还是那样地方，茅草丛生。但是广告牌就树立在这个地方：天时农工商联合有限公司。瞎子展开眉头写他的墨宝，心里咬着牙咕哝着，人走时运马走膘，癞蛄走时把腿翘！

　　很快，一条高铁线路横穿此地。

　　2013.1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