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的代价

　　不知从何时起，我穿裤子需要系腰带了。起初，我以为是妈妈把裤子买大了，并不以为意，但渐渐地，我发现我错了——并非裤子大了，而是我瘦了。同桌何玉一个劲儿地追问我，“你怎么减肥的？”我一脸茫然，“我怎么知道？自然而然就瘦了。”她气极，“你知道我们胖子最讨厌听什么话吗？”“什么？”“自然而然就瘦了！天啊，这种事为什么没在我身上发生？”她仰天长叹。我安慰她，“没关系啊，无论胖还是瘦，都各有各的美嘛。”“你给我闭嘴。你是变瘦了，好看了，我呢？”我变好看了？这怎么可能？

　　一个星期后，何玉将三封情书递到我的面前，“喂，都是给你的。”“什么？”我一阵错愕。“装什么装？心里乐开了花吧？”她满脸愠怒。“真没有。”这是我的真心话，尽管在她听来如故意狡辩一般。

　　我接过情书，看也没看一眼就径直扔进了垃圾桶。何玉见状竟大声控诉我，“喂，你怎么变这么傲慢了？”我一下子沉下了脸，“我傲慢？跟我做了将近一年的同桌，我在你眼里竟是这样的人？”“是。”她扔给我一个字，然后将后脑勺转向了我。

　　这时，上课铃响了，我只好暂时压下内心的怒火，开始做课前准备。不一会儿，戴一副金边眼镜的英语老师走进了教室。他两手空空，笑脸盈然，“同学们，这次期中考试，我们班英语全校第一。为表庆祝，我宣布，今天不上课！”话音刚落，教室里响起了一阵欢呼声。

　　“谁先上来唱首歌？”他问。由于太过害羞，同学们一下子噤声了。“没人愿意？”老师笑着询问。

　　何玉倏地一下站了起来，“老师，邵茵想上去唱。”我立刻扯她的衣角，“喂，你是故意的吧？你明知道我不会唱歌。”她置若罔闻地落了座，脸上带着一副等待好戏上演的表情。

　　“邵茵，上来吧。”老师对我发出了邀请。同学们也发出了一阵叫好声。我只好硬着头皮走到了讲台上。几十双眼睛紧紧盯着我，我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唱什么呢？我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去想。然而，五分钟过去了，我仍然不知道自己要唱什么。

　　台下的同学变得不耐烦了。在一阵巨大的骚动中，我对上了何玉一双似笑不笑的眼睛。许是在她的刺激下，记忆中一个尘封已久的旋律竟在我耳边响起了，我于是开口唱了起来。是许美静的《迫在眉梢》。

　　直到台下掌声雷动，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唱完了，但歌词表达的意思我全然不知。整个唱歌过程中，我毫无意识，灵魂仿佛不知飘到了哪里去。持续了半分钟，掌声止住了，我在众人钦佩的眼光中回到了座位。然而，当我落座之后，承接我的竟是冰冷的大理石地面！

　　“看你还神气什么！”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何玉小声笑道。看着她张狂的笑容，我的心底传来了一阵撕裂的痛，不一会儿，我感到脸颊上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在走动着。

　　三年前的一个深夜，我和一个女孩并排躺在床上，无心睡眠。“喂，小茵，我教你唱歌吧。”女孩率先打破沉默。“好啊，什么歌？”“许美静的《迫在眉梢》，我从我姐的CD里听来的，很好听哦，我听一遍就全记住了。”“好。”

　　我话音刚落，女孩开口唱了起来，声音十分甜美，如她的长相一般。接着，她唱一句，我跟一句。我自小就是一个音乐白痴，整整跟唱了六遍后，我依旧走调。“算了，不唱了。”我竖白旗。“这怎么行呢？做事要坚持到底。”说完，她又开始不厌其烦地唱了起来。

　　到了凌晨三点，我总算学会了这首歌。她于是心满意足地睡去了，左手拉着我的右手。

　　女孩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蓝心。她与我进入了初中同一个班。在此之前，我已和她同班九年了。九年的时间里，我们几乎形影不离---一起上学，一起吃饭，一起上厕所，一起做作业，一起做游戏，一起回家……

　　偶尔，我的父母要上夜班，便将我一个人扔在黑漆漆的家里。蓝心每每知道了，都会把我带进她的房间。我们一起钻进被窝里，手拉着手，分享各自的小秘密，然后双双进入甜美的梦乡。

　　由于我们经常如漆似胶地黏在一起，班上的同学都称呼我们为双胞胎。蓝心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儿，与她并称双胞胎使我十分高兴。然而，我的高兴还没有持续多久，同学们就不再这样称呼我们了，因为蓝心出落得越发漂亮，升入初三后，她已是享誉全校的校花了，而我却发胖了。突如其来的发胖使我的脸蛋和身材严重走形。

　　“不要和校花做朋友！”有一天，趁着蓝心走进老师办公室的功夫，一个平常几乎没什么交集的胖女孩李小花走到我的面前告诫我。我没有搭理她。蓝心是我十年的朋友，我没有任何理由与她绝交。带着这样的想法，我与蓝心坚守着我们的友谊。当时的我以为我们的友谊坚不可摧，然而，一个男生在初三下学期转到我们班后，一切都变了。

　　男生叫石俊，在城市的学校犯了错后，他的父母将他转到了我们这个小镇的中学。他长相俊美，身材修长，穿一套高级定制校服，一出场就挫败了所有俗气的小镇男生的锐气，也虏获了所有女生的芳心，这其中自然包括我和蓝心的。于是，自他出现后，他成了我和蓝心总也聊不完的话题。有一天，我的父母又上夜班了，我照例钻进了蓝心的被窝。

　　“喂，睡了吗？”蓝心问我。

　　“睡了。”

　　“睡了还能听见我说话？你这个撒谎的小骗子！”她呵我痒痒。我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披头散发地说道，“好吧，我睡不着。”

　　“为什么？”

　　“石俊的脸总是钻到我的脑子里。”

　　她闻言，再次呵我痒痒，“哈哈，你这个思春的小妮子！”我的脸瞬间红了，“别瞎说，你难道不喜欢他？”她停下了手头的动作，一脸郑重地对我说，“我是喜欢他，但是，因为是你喜欢的，所以我不会跟你争。”“真的？”“当然。”我立刻抱住她的脸一阵狂亲，“蓝心，你真是太好了！”她大笑起来，平静下来后，她问，“你打算怎么做？”“什么？”“怎么追他啊？”“写情书。”“可以啊，你文笔那么好，绝对可以打动他。”她热情地鼓励我。

　　翌日，我利用一切空余时间写了一封文采斐然热情洋溢的情书。放学后，同学们陆续离开了教室，石俊却埋头坐在位置上，动也不动。真是天助我也。“去吧。”蓝心小声鼓励我。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了他的面前，紧握着情书的双手背在身后。正当我酝酿自己的语言时，他抬起了头，脸上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笑，“递情书是吧？我不要，拿回去吧。”说完，他再次埋下头。我的心立刻凉了大半截。就是有这样一种男生，我还没有开口，他就已经把我拒绝了。

　　打击过大，我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依旧呆呆地站在他的面前。他再次抬起头，“怎么还不走？你们农村姑娘真是有意思，向男生表白，除了写情书，就不知道其他方法了。”我以为自己还有转机，便问，“还有什么方法？”“看我的。”他冲我眨了眨眼睛，然后站了起来。径直走到蓝心的面前后，他停下脚步，冲她温和一笑，“蓝心同学，我很喜欢你，请做我的女朋友。”

　　蓝心显然被他突如其来的表白吓到了。她面色潮红，一连往后退了三步。重新站稳后，她抬起头，深深看进了石俊的眼睛里。这幅画面还真美好，我在身后远远看着他们，心如刀割。她定会答应吧？毕竟这是全校女生的梦想。我正这样想着，蓝心开了口，“不。”

　　她急急地吐出这个字后走到了我的面前，对我伸出了右手，“我们回去吧。”她轻易拒绝了我梦寐以求的东西？在一股怒火的控制下，我打掉了她的手，“你先走。”她全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好看的眼睛紧紧盯视我。从我的眼神中读出确定的结果后，她垂下了眼睑，然后默然拎上书包走出了教室。“我送你。”石俊迅速收拾了书包跟了上去。

　　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我的怒火燃烧到了极点。“哎，邵茵，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和校花做朋友吗？”李小花肥硕的身影不知何时闪到了我的面前。我淡淡地瞥她一眼，不搭腔。“和蓝心做朋友的结果就是，你在无形中凸显了她的美，所以，石俊选择的是她，而不是你！”“你闭嘴！”我彻底爆发了，冲她大吼。“最后一句话，你属于我李小花的阵营，所以，趁早与蓝心绝交吧。”说完，她转身离去了，只留给我一个肥硕的背影。

　　胖子只能和胖子玩？胖子没有恋爱的权利？带着这些疑问，我一路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你回来了。”蓝心一脸急切地迎了上来，顺势就要提走我手中的书包。我再次打掉她的手，然后冷着脸走进了门内。蓝心在我身后气愤地大吼，“我和石俊什么事也没有！”我停住脚步，“跟我没关系。”“你……”她一句话哽住了喉咙。很快，我听见了她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父母又去上夜班了。为阻止黑夜的吞噬，我彻夜点着灯，然而黑夜还是吞噬了我，它吞噬的是我心中的明亮。整整一夜，我钻进被窝里，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寒冷却轻易攫住了我。清晨，我顶着一对深深的眼袋走进了校园。李小花见我走了过来，向我伸出右手，“欢迎加入我的阵营！”我不反对。像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害怕寂寞，都害怕被排斥，所以，有一个人陪着总归是好的，无论这个人是谁。

　　所谓李小花的阵营，其实只有她一个人而已。在我发胖之后，她极力拉拢我，也正是出于寂寞。然而校花从不寂寞。校花不缺朋友，走了一个邵茵，很快又有无数个男性邵茵冒了出来，其中不乏石俊的身影。有一天中午，吃完午餐后，我和李小花双双来到了学校东侧的香樟树林里。树林里暗香浮动。我躺了下来，将头枕到了她的大腿上。“哎，胖其实挺好的。”我闭上眼睛，一边嗅着淡淡的樟树香，一边开口。“哪里好了？”“至少，你的大腿比枕头还舒服。”

　　话音刚落，我脸颊上的两块肉就被提了起来。我下意识地开口喊疼。李小花却立刻捂住了我的嘴，“就在我们前方两百米的地方，石俊和蓝心在草地上接吻。”“什么？”我一下子弹坐起来。顺着她的指向，我看见了草地上两个叠在一起的身影。为免受刺激，我重新躺倒李小花的大腿上，然而，两个年轻的躯体叠在一起的画面却不停在我脑海放大。

　　“哎，要不要惩罚一下这个放荡的校花？”李小花鬼魅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了起来。放荡？对，就是这个词。大白天的，她和男生做这样的事情，不是放荡，是什么呢？“怎么惩罚？”我问。“你应该掌握不少蓝心的秘密吧？告诉我一个爆炸性的。”

　　“她有个异父异母的姐姐。”“这算什么爆炸性秘密？”她一掌拍上我的脑门，突然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等等，异父异母？什么意思？”“她爸爸很早去世了，她妈妈就带着她和一个男人结婚了，那男人早年丧偶，有一个女儿，那个女儿就是她异父异母的姐姐。”“这么说来，她爸爸不是亲爸爸？”“对。”“哦，这样啊。”李小花突然嗤嗤笑了起来。“你要干嘛？”我紧张地坐起来。“这个你就不用管了。”她冲我露出了一个略带深意的笑。我不明所以，将眼光投向了刚刚还在上演香艳戏的地方，然而那草地竟已空空如也了。

　　一个星期后，学校开始流传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了。那故事栩栩如生，连我都险些相信了，直到故事的原创者李小花告诉我，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她编出来的。不知道她是不是看了太多九十年代的日剧，她的故事远远超越一般人的想象，竟直抵道德的底线。

　　故事是这样的：有一个女孩长相甜美，身材姣好，上到五十岁的中年男子下到十五岁的年轻男学生无不垂涎她的美色，其中也包括她的继父。有一天，趁着妻子和自己的女儿不在家，她的继父潜进了她的卧室，将自己罪恶的手伸向了她。她太害怕了，丝毫不敢声张。妈妈和姐姐回到家中后，她也丝毫不敢透露一个字。久而久之，继父更加张狂了，每隔几天都会潜进她的卧室。做完坏事后，他会在她的床头留下一笔零花钱作为补偿。

　　故事的主角正是蓝心。故事一天天流传下来后，蓝心遭到了有史以来最为强烈的排挤，平时如苍蝇一般缠着她的男生不见了，石俊也不再与她见面，甚至连话都不说一句；作为校花的她本就是大多女生的眼中钉，故事流传开来后，女生均一副幸灾乐祸的嘴脸，私底下议论纷纷，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人言可畏。如此流言漫天飞舞后，蓝心日渐消瘦了下来，原本白皙的脸也显得更加苍白了。原先走路时，她的腰挺得笔直，眼光直视前方，无畏无惧，自信从容。而今，她刻意减少走路的时间，不得不走路时，她弯着腰，眼睛紧盯地面，快速往前移动，如行尸走肉一般。

　　看着蓝心的剧变，李小花得意地笑了，随即问我，“好开心啊，你呢？”我说不出话来。想象中的狂喜并没有如约而至，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隐隐的不安。我到底在不安什么？我不知道，直到我收到一封信。那是中考前的一天。

　　“喂，是邵茵吧？”有人在背后叫我。我转身，看见了蓝心的姐姐。她在读大学一年级，鲜少回家，但我与她打过几次照面，所以一眼就认出了她。“嗯，我是。”我不自在地应道。“呶，拿着。”她嘴一努，将一封信递到了我的面前。我接过来，问，“谁的？”“蓝心。任务完成，我走啦。”她冲我挥挥手，然后走出了我的视线。

　　直到她消失不见后，我才颤抖着手打开那封信：邵茵，当你打开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和全家搬离小镇了。我不会告诉你我的新住址，想必你也不想知道。所以，这将是我今生写给你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我本来打算安静地离开，不留只言片语，但到最后一刻我还是托姐姐将这封转交给你了。别误会，我不是舍不得你，我只是想给你一句忠告：不要让你的心灵变得如外表一般丑陋！我答应过你，只要是你喜欢的人，无论我多么喜欢，我都不会和你争。我做到了，然而你冷漠的反应让我心寒。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现在我知道了，我没有任何问题，有问题的是你，你嫉妒我！若角色互换，我能够理解你的嫉妒，但我无法理解你排遣嫉妒的方式——你用我告诉你的秘密来伤害我！你将十几年的友情抛诸脑后，竟欲以这样一种方式来折磨我！你何其残忍！我真是恨透这样的你！幸好，我搬家了，它来得正好。今天恨过之后，我会将你彻底忘掉，因为你这样的人丝毫不值得我浪费感情。最后再告诉你一件事：离石俊远一点。他是一个衣冠禽兽，他之所以被上所学校开除，完全是因为他曾试图诱奸一个低年级的女孩。有天中午，他将我带到香樟树林里，将我推倒在草地上，试图对我做同样的事情。幸好，我逃走了。蓝心

　　啪嗒！手中的信掉到了地上，我也紧跟着跌倒在了学校的入口处。身边陆续有老师和同学走过，他们无一不看着我，一如观赏一个疯子。“喂，邵茵，我不过开个玩笑嘛，你何必当着全班的面哭？你是不是故意让我下不来台？”一个愤怒的声音突然传进我的耳朵里，一下子将我从记忆中拉回了现实。不知怎么回事，我正好好地坐在凳子上。下节是体育课，教室里空无一人，只有我与何玉。“何玉，我并非为你而哭。”沉默良久后，我开口。声音干涩，沙哑，仿佛来自地狱。“那你为什么？”她好奇地问。“为我。昨日的我因嫉妒犯下的错甚于你的千万倍。我现在非常后悔，连道歉都不知何处去说，所以，我真心希望你不要重蹈覆辙！”

　　何玉闻言垂下了头，半天都不再言语。不知过了多久，她嘴里梦呓般地吐出了五个字，“成长的代价。”“什么？”我问。“我想，犯错就是我们成长的代价吧。”“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