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

发布于:2013-09-03 08:04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安蓉

　　村东头有一个傻子，没人知道他从何而来，也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反正就是有那么一天，一个满头乱发满脸胡须衣衫褴褛的年轻男人走进了村里。他在村里来回晃悠，对每一个遇见的人微笑，有时嘴里还咿咿呀呀吐出一些无人能懂的单词。最终，他晃悠累了，在村东头的一个破庙里入了住。
　　
　　他就这样扎根我们村了。他的生活极其简单，困了就睡倒在一堆稻草上，饿了就去村民家讨吃的。他没有固定的家庭，反正就是哪家门正好开着，他就进去讨吃的。因他见人就笑，村民都不讨厌他，因此，他可以一日三餐饱食无忧。
　　
　　日子久了，他仿佛早已成了村里的一份子，人人都愿意接近他，包括我和其他一些毛孩子。当然，为了丰富枯燥的课余生活，我们不是为他做些好事，而是逗他，耍他。他睡觉的时候，我们蹑手蹑脚地走进破庙，将他团团围住，然后上演十八般武艺似的弄醒他。有的手拿一根稻草，往他的鼻子里伸；有的捂着鼻子抠他又臭又硬的脚丫子；有的则逮来一条蚯蚓放进他的衣领里。如此这般被弄醒后，他非但不生气，还乐呵呵地对我们笑。他出门吃饭的时候，我们跟在他后面，一面大笑，一面叫他傻子。他听见了，以为我们是友好地和他玩呢，便也跟着我们一起大笑，嘴里咿咿呀呀的。
　　
　　这般逗弄他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们小学毕业。升入初中后，我们都十分默契地不再逗他，甚至渐渐对他避而不见。一来，我们已过了逗人的年纪；二来，我们都是体面的学生，再不愿与脏兮兮的傻子为伍。然而，他却一点也没感觉到我们的变化，见着我们了，竟冲我们大笑，一如以往。当他冲我这样笑时，我尤为同情他。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总而言之，他的人生是一个空屁，毫无意义，他若死去，世上只会多出一具毫无意义的尸体而已，没人会为他掉一滴泪，几天之后，也没人会记得他的存在。
　　
　　与他相比，我感到尤为庆幸。庆幸我是一个正常人，我有爱我的父母，他们供我读书，以改变我的命运，然后顺带着改变他们自己的命运；我有感情，可以体会人生的喜怒哀乐；我有理想，可以丰富我人生的意义。
　　
　　带着这种庆幸之情，我完成了初中学业。由于各种原因，一起长大的小伙伴纷纷放弃了学习，唯我一人升入了重点高中，并开始了紧张忙碌的住宿生活。每隔一个月，我会回一次家。傻子每每见到我，还是冲我一个劲傻笑，嘴里咿咿呀呀的，不知是他习惯使然，还是他记住了我。但无论怎样，我都不在意，因为傻子与我也许日渐辉煌的明天毫无瓜葛。
　　
　　事情果真如预想的一般，我每天刻苦学习，最终如愿考进了一所重点大学，并成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荣耀接踵而来。节假日回到村里，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是村里人瞩目的焦点热议的对象。一些早年辍学的幼时玩伴会怀抱孩子一脸欣羡地打量我。傻子也还是一如既往地冲我傻笑。每当此际，我便觉得豪情万丈，信心满满，荣耀感十足。
　　
　　然而，就在我志得意满时，毕业后艰辛的找工作历程给我上了一课---大学生也没什么了不起，连工作都找不到。无脸面对家乡父老，我便抱着誓死留在都市的想法，每天艰辛地找工作。功夫不负苦心人，最终，我被一家外企录用了。由于情商过低，我在实习第一天得罪了上司，从此便艰难度日。其间想过放弃，但一想到工作来之不易，我便咬牙忍住了，至少，当父母对外宣称我在外企上班时，他们脸上有光，我也有。这样过去了三年后，我忍到头了，便先斩后奏地辞职了。
　　
　　失业后回到村里，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傻子，他一如既往地冲我傻笑，并一路跟着我。我走进家中后，他在门口止住了脚步。父母正好在家，见到我很是吃惊，我便道出了实情，并试图将我内心真实的想法告诉他们。他们听闻后，非但不理解，还对我轮番臭骂。最终，我摔门而出了。傻子竟还等候在门口。他仿佛感觉到了我的怒意，便冲我露出一个小心翼翼的笑。我破天荒还了他一个凄惨的笑，然后往村东头走了过去。傻子竟也跟了过来。我想独处，便冲他大吼，“回你的破庙去！”一连喊了几声，他依旧跟着我。我彻底愤怒了，随手抓起一块砖头，举过头顶，“再跟着我，我就砸你了啊。”他这才止住脚步。
　　
　　村东头有一片荷塘，正值夏季，荷花开得正好。我席地而坐，双手抱住膝盖，眼睛盯着荷塘，像是在观赏荷花，实则一无所见，各种思绪钻进脑海里，搅得我一团乱。生平第一次，我生出了一种感觉：我的人生并不是我的！
　　
　　那人生究竟是谁的呢？直到太阳落山，我都没有搞清楚这个问题。远处传来母亲唤我回去吃饭的声音，我站起来，拍拍屁股，往回走了过去。途中经过破庙，傻子睡着了，面目安详。
　　
　　一连歇了几天后，父母急了，我再也不能安然度日，只好重返都市，并重新踏上寻找工作的征程。
　　
　　人生反正不是我的，就随便过吧。抱着这种想法，我在接下来的三年里换了六份工作，没有男朋友，没有积蓄，年纪却是二十八了。父母又急了，通过各种渠道得到了众多男生的照片。过年回去，他们急不可耐地拿出照片，让我挑选中意的来相亲。我懒得看一眼，便胡乱挑了一张出来。见了面，我毫无感觉，对方却看上我了。处了两天后，他向我家提亲了，父母对他很满意，自是答应了下来。当我还没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时，我的婚礼便已定在大年初八了。一时间，所有人欢天喜地地忙碌了起来，唯我恍恍惚惚，以为新娘另有其人，以为自己将要参加别人的婚礼。真正意识到结婚的人就是自己时，已是大年初七了。
　　
　　明天就要举行婚礼了，所有人都更加忙碌起来，我却无所事事。鬼使神差地，我来到了村东头的荷塘。盛夏的繁华光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结冰的河面以及下面凌乱的荷花尸体。我以同样姿势在河岸落了座。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了咿咿呀呀的声音。我转过脸，一眼便看见了冲我傻笑的傻子。一瞬间，我的心底升起了一股异样的感觉。
　　
　　我明白，那感觉叫做嫉妒。是，眼前这个曾遭我戏弄曾被我同情的傻子此刻令我嫉妒，疯狂嫉妒。二十年过去了，他还是他，而我已不是我。真希望我也是个傻子，那么，我便可以一直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岁月能够改变的，只是我的身体，而不是我的心。可我终究是一个正常人，逃脱不了正常人的命运。嫉妒无用，我只能积极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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