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见你

　　今生将不再见你/只为/再见的/已不是你——席慕容

　　如果，你曾年轻过，那么，我相信，你曾暗恋过。

　　我暗恋过，尽管不曾轰轰烈烈，尽管至始至终只我一人知道，我都可以自豪地说，我暗恋过。也许，我不该在内心最不设防的年纪去读琼瑶的《窗外》，那样，我也许不会暗恋自己的老师。可我偏偏在那个年纪读完了《窗外》，也偏偏在那个时刻遇见了我暗恋的老师。高中时期的我，孤僻，敏感，沉默。这是自然发生的事情，并非我刻意为之。但久而久之，我爱上了独处的时光。

　　我有一个秘密花园。那是图书馆一楼一个朝南的小角落。以各种理由逃掉讨厌的体育课后，我会偷偷躲进去。那里真好，三面置着书架，我躲在里面尽情读书，与书中的人物成为朋友。剩下一面是墙，其上有一孔小窗，读累了，我会抬起头，将目光投向窗外，或欣赏窗外的小河与垂柳，或偷看路人的神情与穿着。

　　一个暮春的傍晚，逃掉体育课后，我像往常一样躲进了我的秘密花园。以一个舒服的姿势倚靠在墙上后，我拿出了一本藏在校服口袋里的席慕容诗集。翻开折叠着的一页，一个醒目的标题跃入了我的眼帘---一棵开花的树：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于是把我化做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读完，我唏嘘不已。既然暗恋的结局注定是一颗破碎的心，那么，谁还会傻得飞蛾扑火呢？我将头转向了窗外。河面笼罩在夕阳温和的余晖里，显得波光粼粼。在晚风的吹拂下，两岸的垂柳轻轻摆动着婀娜的身体，柔软的枝条不时轻轻拂过耀眼的水面。毛茸茸的白色柳絮在柔和的光线中翩跹起舞。好一场浪漫的春雪！

　　看着看着，我的心萌动了，恰如一颗萌动在泥土里的种子。当我怀着这样一份期许时，一个年轻男人走进了我的视线。他打乱了柔和的光线，打乱了飞舞的柳絮，也打乱了我平静的心湖。他大概二十三四岁的样子，留一头黑色短发，皮肤白皙，睫毛细长，有一对丹凤眼。他上穿一件白色衬衫，领口微微敞开着，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他细长白皙的脖子。他下穿一条黑色西裤，一根黑色皮带系在腰间，显得身材十分修长。他双手插着裤子口袋，正沿着河岸快速走着。

　　我的目光一路追随着他。走慢点，不，最好停下来。这是我内心唯一的希冀。然而，他还是快速走动着，很快，他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处，而我却忘了收回自己的目光，直到脖子酸痛，我才怅惘地转过身体。我的视线重又落回了那首诗。就在一分钟前，我为诗中飞蛾扑火的傻瓜叹息，而在一分钟后，我已然变成了一个遭受自己唾弃的傻瓜。这一刻我才明白，暗恋是一件毫无逻辑不可理喻的事，即使明知结局惨淡，却还执意飞蛾扑火。

　　我合上诗集。我已无心读诗，当那个诗一般的男人不经意地在我面前走过后，我已然读到了一首世间最为美妙的诗篇。但以后怕是见不到了吧。我陷入了一种悲观的猜测中。然而，我错了。第二天早自习，他奇迹般地重返我的眼前，让我恍惚以为自己正做着一场昨夜未完的梦。不是梦。我真切地听到了他的自我介绍，“同学们好，我是你们新来的物理老师。”声音温和，像缠绵的耳语。他拥有诗人一般的儒雅气质，怎么会是物理老师呢？他怎么不是语文老师呢？那样，我即使没有出众的外表，也可以用一手潇洒飘逸的好字和一篇文采斐然的文章吸引他的注意。可他偏偏是物理老师。我的物理成绩一塌糊涂，我只会让他头疼。

　　第一节物理课。他让每个学生轮流作自我介绍，从第一排开始。我坐在倒数第二排，尽管轮到自己还早，我的心却按捺不住地砰砰直跳。我该怎么作自我介绍呢？严肃的？幽默的？特别的？平常的？正当我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时，同桌推我的胳膊，“到你了”。我慌乱站起来，用极不通畅的语速完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自我介绍。他听完后，冲我好看地一笑。我的脑袋瞬间一片空白。若不是同桌示意我落座，我极有可能傻站下去。

　　正式上课了。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眼睛只能跟着他移动。讲话的时候，他上下移动的喉结很好看；板书的时候，他握着白色粉笔的手很好看；走路的时候，他修长的身躯很好看。正当我如欣赏一幅画作一样欣赏着他的时候，一只粉笔落到了我的课桌上。我这才惊醒。惊醒之后听进去了几个字，却什么也听不懂。不知从何时起，物理已进化到了我完全听不懂的地步。

　　第一次月考，我的物理全班倒数第一。这件事有一个唯一的好处：我可与他独处了。带着我可怜兮兮的试卷，我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并在他的身旁落了座。他摊开我的试卷，为我逐条分析错题。我当然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课堂上隔着六排的距离我就已经听不进去了，何况只有短短几厘米？他的头发干净清爽，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让我忍不住猜测，他用什么牌子的洗发水呢？他的气息若有若无地喷在我的脸上，进一步加剧了我的脸红心跳。他的嘴唇一张一翕，吐出了一连串悦耳的音符。就在这样一种甜蜜的紧张的氛围中，我结束了我的第一次课外辅导。

　　在这之后，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写日记。他是我日记中的不二主角。想必暗恋中的女生都会写日记吧？因为暗恋是一种不可对人诉说的情愫，无法与他人分享心中的甜蜜与忧伤时，只能诉诸纸笔。我的日记里都记录些什么呢？他笑了，尽管不是对我，我却依旧觉得甜蜜，充满繁重学业的一天也变得不是那么难熬；他挨领导训了，我不小心偷听到了，很伤心，仿佛跟着他一起挨骂了；他和一个女老师有说有笑，同进同出，我很不开心，一整天情绪低落；他走路不小心摔跤了，跌破了膝盖，我难过得落泪了，血流在他的膝盖上，也流在我的心里……尽是一些诸如此类的琐碎小事。

　　告别校园后，我翻看当初写下的日记，眼前浮现出的是一个傻里傻气的姑娘，她的喜怒哀乐完全被一个也许很快就忘记自己的男老师牵动着。尽管觉得好笑，我却不能轻易否定那段时光，因为暗恋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课外辅导十次后，物理老师调任到下属分校了。我当时觉得天都要塌了。他不曾出现前，我的生活平淡无奇，仿佛只剩下数不清的作业与考试，如果非得说出什么乐趣的话，那就是秘密花园里的独处时光。然而，自那日漫天柳絮中相遇后，他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力量闯进了我的生命，并丰富了我的生命，让我体会了也许一生都无法经受的心路历程。可现在他离开了，仿佛带走了我的灵魂，而将一个空空的躯壳留在了一个早已无他的校园里。

　　幸好，我还有高考。这不是自我意愿的选择，而是一个势必完成的使命。肩负这一使命的我很快将他藏到了我的心底。偶尔，同学间会流传着他的点滴消息，我表面上装作漠不关心，暗地里却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我无法完全忘记他。高中毕业后十年，母校迎来了百年校庆，我本想参加的，但在听说他也会到场后，我最终还是决定不去了。十年了，我恋爱结婚，心底却始终装着他的影子。我想见他，却不敢见他。见了，有两种结局：他变了；他没变！不见，有一种结局：他没变。

　　我赌不起，我也无法信任十年的光阴，所以我选择后者。这样一来，无论多少个十年过去，我心中的他只有一种模样：在漫天飞舞的柳絮中，他打我的面前走过，那么年轻，那么纯粹，那么干净，那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