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生活上色

　　3月18号，我度过了人生第40个生日。丈夫送了我一件真丝睡衣，我在房间里试了半天，始终没能穿上去，索性扔到衣柜最底——不知从何时起，丈夫记不清我的尺寸了。女儿送了我一幅她亲手所作的画，画中是幸福的一家三口，中间一个小女孩一左一右牵着自己的爸爸和妈妈，正幸福地走在一条迷人的路上。我将画裱了起来，挂在了客厅的墙上。丈夫去上班，女儿去上学后，我在洗衣做饭的空隙抬头欣赏那幅画，有个问题突然叩击了我的心扉：你现在幸福吗？

　　仔细想想，好像没有不幸福的理由。30岁那年，我经历了一次惨痛的分手，就在自己对爱情乃至婚姻万分绝望时，丈夫出现了。他比我大5岁，在一家极有声望的甲级医院任外科医生。第一次将他领到自己家里时，父亲大喜过望，觉得那就是他盼了多年的“乘龙快婿”。后来就和他结婚了，没有什么浪漫的求婚，就那样水到渠成般地领证结婚了，甚至都没有举办一场像样的婚礼。婚后第一年，女儿出生了，我和丈夫都万分高兴，然而，这份久违的兴奋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孩子无休止的不分昼夜的哭闹声给击退了。所幸，这世间的大多难事都是被习惯势力解决掉的，所以，当我们习惯孩子的做派后，反倒乐于接受了，并渐渐得心应手。如今，丈夫已升任外科主任，女儿也已念小学三年级，而我自怀孕起便辞去了早已起了离意的工作，在家一心一意相夫教子，偶尔也会出去参加一些活动（如插花，瑜伽等），不是因为什么兴趣，而纯粹是因为无聊。

　　这样的生活好像是幸福的，至少在别人眼中是这样。然而，幸福与否不是要做个样子给别人看，而是取决于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感受。于是，我一再扪心自问，你现在真得幸福吗？我的灵魂里还住着另一个我，她禁不住这一而再再而三的问责，竟老实“招认”了：我不幸福！

　　我自幼家境贫寒，母亲去得早，父亲一人将我抚养长大。清贫与艰苦的生活环境使我坚信知识改变命运，所以，整个学生时代我没有一刻不在努力读书。当我自信满满地迎接高考时，却突然染上了感冒。英语考试之前，我终于没能支撑住，吃了几粒感冒药以求好转。然而考试时我却渐觉头重脚轻，连向来熟悉的英文都难以辨识。卷子被老师收走的一刹那，我觉得身体里同时有一个什么东西跟着卷子一起去了。最终的考试结果出来了，我以5分之差无缘本科。当时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冥冥中觉得是命中注定，所以流泪拯救不了什么，唯有坚定地继续向前走。大专三年，我如高中时期一般，舍弃青春与爱情，依旧孜孜不倦。拿到一纸文凭后，我终日奔波于各大招聘会，均无果。如此这般两个月后，我弹尽粮绝，觉得痛苦不堪。后来，在父亲的积极奔走下，一个远亲将我介绍进了一家大型的法国独资企业，我就此步入我的职业生涯。时间久了，我发觉自己入错了行，却始终提不起辞职的勇气。为了这份工作，我知道父亲牺牲了什么，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能擅离。带着这种隐忍精神，我度过了7年时光。7年里，我遭人陷害过，也陷害过别人，最终的结局是两败俱伤。7年里，我爱上对面的男同事，天真地以为他也爱我，因这天真，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虚掷了生命中最美好的7年，直到看见他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在大街上拥吻我方如梦初醒。已然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毅然辞职了。当时我30岁，没有工作，没有家庭，也没有自我。为了找回自我，我想起了一直以来在做的梦---环游世界。当我觉得是时候开始实现这个梦想时，父亲粉碎了一切。

　　得知我有此想法的两天后，父亲打来电话，电话里他嗓音虚弱，告诉我他生了一场大病。我立刻乘坐火车赶回去，远远地便能看见他在门口等候我的身影，那身影是瘦小的，但却绝不是病态的。一瞬间，我才明白这是父亲设的一场骗局，我太过爱他，所以必然中计。母亲在我5岁那年去世，父亲在那之前一直未再娶，独自抚养了我24年，所以，我就是他的全部精神寄托，如果我最终选择了世界而抛弃他，那么，于他而言，这比全世界抛弃了他还要惨痛。所以他不惜撒谎。确定我已打消离意后，他放我回归城市。我没有告诉他，其实城市已然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东西，我也没有告诉他，环游世界我是一定会去做的，在他离开世界以后。

　　结婚第五年，父亲罹患食道癌晚期，走的时候却很安详，嘴角挂着笑。几年前，我以为父亲离去后我便可以义无反顾地离开城市走向世界，而今，我有了丈夫和女儿，才发觉自己是痴人说梦。我们都需要亲情的温暖，然而有时候，亲情会变成世界上最柔软却又最残酷的牵绊，让我们哪里也去不成。当此际，我痛恨亲情，一如我痛恨生活本身。它是如此的公式化，仿佛每个人都这般，从出生，读书，毕业，就业，到结婚，生子，最后再到死亡；它是如此的平淡无趣，一如我在平原的家乡，无论何时放眼四周，都是无边无际的平原；它又是如此的绝望，当你活着时，你看不到尽头，而当你突然抵达尽头，抵达彼岸，你又开始怀念此岸。这便是我当下的生活，它日复一日，平淡无趣，使我毫无幸福感可言。

　　最近一段时间，我开始喜欢去图书馆看书了。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知道了渡边淳一，也知道了他的《失乐园》。一个下午的时间，我看完了厚厚一本，掩卷时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男女主人公选择在极乐的巅峰结束彼此生命的勇气让我赞叹。如果生，他们的爱情经过柴米油盐的涤荡后将不复存在，所以，选择死，即是选择永恒。

　　偶尔，生活的绝望与无力感会让我想到死，然而终究只是想想而已，因为死毕竟需要太大的勇气。没有死的勇气，却也没有生的力量，这便是我此刻的状态，我称之为生与死的边缘。我便是一直在这边缘地带徘徊的。不过，我后来偶然间遇到的一个女人将我拉回了生的世界里。

　　一个下午。丈夫打来电话，让我去一趟医院，说是有个很急的东西要让我带回去。我立刻匆匆赶赴医院。在医院门口，我不小心撞上了一个人，一番赔礼道歉后，我转身欲走，却被那人拉住了。她问，“你是少茵吧？没怎么变样啊。”我一惊，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她见我一脸疑惑，笑道，“我是胖红啊，我们高中一个班的，不过你不记得我也正常，你那时总坐在第一排埋头读书。”

　　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胖胖的女孩，她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一个角落里。

　　“啊，是你啊。你怎么……”

　　“我怎么瘦了是吧？我生病了。”

　　“什么病？”

　　“白血病。”

　　我又是一惊，良久反应了过来，将她拉到树荫下，并排坐下。“半年前查出来的。现在每天要做透析，你看，我头发都快掉光了。”她说到这，将头上一直戴着的帽子摘了下来。我看了一眼，立刻帮她重新带回去。我这时想到了死，不禁开口道，“要是死了就解脱了吧？”

　　“少茵，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为什么要选择死呢？”

　　“活着真是徒劳而没有意义。”

　　“你可就错了。至少我有意义。”

　　“什么意义？能有什么意义？反正最后都是死。”

　　“我知道生没有意义，所以，我赋予了生一个意义。

　　“什么？”

　　“我的丈夫和儿子，我的父母。”

　　“可即便如此，生还是很平淡无趣啊。”

　　“平淡正是生活的真谛。对此，你无法改变，你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创造一些新鲜来缓解平淡，但要切记，平淡不可逆转。生活的幸福感取决于对于平淡的忍耐度。”

　　对话进行到这里，有点错位的感觉，仿佛坐在我身边开导我的胖红是一个健康的人，而我，病入膏肓。胖红最后又补充了一句，“你活到40岁了，还没有明白生活的真谛？”

　　我想，有些人到老都不会明白吧，不过她的有些观点还是拨动了我的心弦：一，生本没有意义，我们要去赋予它一个意义；二，生活的真谛就是平淡，想要幸福，那就要甘于平淡。与胖红分别后，我急匆匆走进丈夫的办公室。他从一堆文件中抬起脸来看我，说，“怎么这么晚？”

　　“有什么事吗？”我问。

　　“知道结婚10周年被称作什么婚吗？”

　　“什么？”

　　“锡婚。祝你锡婚快乐！”丈夫说完，将一个盒子放在了我的手心上。

　　那一刻，我重回了少女时代，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打开了盒子。盒子里面静静躺着的是我寻觅了很久却一直无果的日本昭和时期的一套樱花邮票。长久以来，我以为丈夫只是一个学究气过浓的医生，丝毫不懂浪漫为何物，我当初嫁给他，与喜不喜欢无关，纯粹因为到了必须赶紧结婚的年纪，然而，他今日之举却颠覆了以往的刻板形象。这时，我的耳边响起了刚刚胖红对我说的一袭话，我这才醍醐灌顶，幡然醒悟：若毫无死的勇气，那就好好地活着，赋予它一个意义，偶尔给它上点色彩。

　　我不由地感到庆幸，因为我在40岁这年懂得了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