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恩

　　妈妈走了。那是因为妈妈老了。

　　这之前我还握着她布满皱纹、瘦骨嶙峋的手入睡。我工作一直很忙，即使是空余时间也忙着与朋友玩乐，很少回家。直到最近有人见到我，善意地提醒我说：“你的妈妈病了，快回去看看她吧。”于是我抱着完成任务的心情回到家中。

　　我的家在边远山脚下的古朴小山村，村子边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流过。房子保留着古时江南特有的样式：白墙黑瓦，凿木雕花。我一到家门口就看见了大姨养的狗，许久没见，它还是一见我就逃，因为我爱逗弄它，在它眼中我是坏人，它越逃我却越爱欺负它。

　　与狗玩耍了一会儿后，我走进妈妈的房间。妈妈还能下地走路，见了我，很平静，问我今天怎么有空回家。我忽然有点心虚，最近一直挺空的，我回答说：“我这不是想你了吗？”说话时没敢看她的眼睛。晚上，我准备与她同睡，因为有人跟我说过，妈妈时日不多了。

　　妈妈睡觉的床哪里去了？我很疑惑，她怎么打地铺了？我随她一块躺下，却不愿意像小时候那样抱着她睡，因为妈妈老了，瘦骨嶙峋的身子，布满皱纹的皮肤，我就不愿意再抱着她睡。妈妈也不愿意与我同睡，让我回到自己的床上，也许是感觉到自己时日不多了，朝不保夕，担心自己睡着了就再也醒不来，不想让我悲伤。我执起她的手，往她怀里靠了靠，像孩提时代般撒娇：“我偏不！”妈妈没有再说什么，睡下了。但是，妈妈睡着后就再也没有醒来。

　　全家人都赶到了。我很平静，我的思维仿佛凝滞了，大脑一片空白，如同失忆一般。但是随即，我回忆起来了。这是我的妈妈啊！我最亲爱的妈妈啊！她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以后我回到家中，再也吃不到妈妈做的香喷喷的饭菜，再也听不到妈妈的唠叨和关切了；拿起手机，却再也不知道该拨通哪个号码，拨了号码，却永生不能联系到她了。爸爸将一个人孤独而痛苦地生活下去。对了！爸爸此刻在哪里？我一定要找到他，告诉他不要难过，他还有我。

　　于是我疯了似地跑着，四处寻找爸爸。我在学校的旧操场找到了他。这所学校是村里唯一的一所学校，妈妈小时候上学的地方。爸爸坐在操场上的一张椅子上，头发花白。爸爸的头发是什么时候全变白的呢？我上一次见到他还是黑发多，白发少。他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一个在操场上奔跑的小女孩。我想走过去，却有人阻止了我：“嘘！不要打扰他。”

　　我疑惑地问：“为什么？”

　　他说：“其实，你穿越时空，来到你妈妈的童年了。”

　　我望着那个在操场上奔跑的小女孩，忽然很欣慰。

　　这样也好。多少次听到妈妈给我讲睡前故事，说到那江南青山清水之间的她的家乡，有白墙黑瓦、凿木雕花，有不知名的满山野花，有清澈溪水中的小鱼小虾，有她曾经复述了一遍又一遍的童年趣事。这样也好。妈妈照顾了我一辈子，我要报答她，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站在童年的妈妈的背后，看她成长，呵护她、守护她。当我说出我的想法后，一个人严厉地批评我：“你怎么能这样自私？你知道你的妈妈成长历程有多艰辛吗？你想让她再次经历痛苦与艰辛的生活吗？”

　　听了这话，我又很难过。我不想让妈妈再经历一遍痛苦：在那个所有人都物质贫乏的年代，妈妈将再次经历贫苦；少女时代的妈妈将再次念念不舍地离开外婆，嫁入夫家；妈妈将再次挺着七八个月大的肚子在一个叫做纺织厂的地方上班，生下我后又接着工作。那时候的纺织厂是三班倒的，爸爸常年工作在外，为了我的安全，妈妈只能把五岁的我关在山脚下那个小小的房子里然后自己去上班，任凭我寂寞而害怕地哭喊。史铁生说过：孩子的痛苦在父母身上往往会放大数十倍。童年时我经历的寂寞与害怕常常使现今成年的我回忆起来都心酸落泪，那时候的妈妈一定是一边上班一边心如刀割吧？

　　对！不能让妈妈再次经历痛苦了！这时，又有一个人告诉我说：“他们骗了你，根本不存在什么穿越时空，他们是怕你太悲伤才如此安慰你。你醒醒吧，振作起来。”他望了一眼我的爸爸，爸爸目光呆滞，仿佛也沉浸在梦里。我其实是知道的，这世上哪有什么穿越时空，那都是现代人电视剧看多了在胡思乱想，又或者是有些人的胡思乱想被搬上了电视荧屏。可是，如果我没有回到妈妈的童年，那我的妈妈在哪里？

　　于是我哭了，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20多年来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感爆发出来原来是这样的。哭着，哭着，就哭醒了。躺在大学宿舍的床上，泪水沾湿了一大片枕巾。我意识到这是个梦，心中充满了感激。

　　醒来多好，妈妈还在，妈妈还年轻。此时她一定在家里睡得香甜吧。我的家不在那个青山清水之间的白墙黑瓦，而是在城镇上的单元楼，那个青山清水间的白墙黑瓦是外婆带着年幼的妈妈生活过的地方。刚刚梦到的去世的那位可能是外婆吧，而我误以为是妈妈。听妈妈说外婆去世时瘦骨嶙峋、满身皱纹。外婆是三年前去世的，那时我在准备高考，连葬礼都没去参加，听说当时妈妈哭倒在爸爸的怀里，应该比我此刻更悲恸吧？

　　可是细细咀嚼这个梦，我愈加悲伤，时间终究在无情流逝，生离让人心如刀绞，死别更让人肝肠寸断，而生老病死又是每一个人迟早要经历的。仅仅是一个想象就让我泪流满面，以至于我刚刚提笔写下“妈妈走了”几个字的瞬间就撕心裂肺。

　　梦是假的，却揭露出一个求学在外的游子最真实的情感。我看了看放在床头的手机，显示现在的时间是凌晨3点45分。我多想此刻不顾一切抓起一张车票就飞奔至家里，扑到妈妈的怀里说一声：“谢谢你没事，谢谢你还年轻。”

　　但我所做的仅仅是翻身下床，执笔写下一行字：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