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铿锵玫瑰

发布于:2013-05-18 07:45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冷街

  我不过是一个不得宠的冷宫之妃所生的公主,十岁起我便知,我若想活,就必须自己拿起武器学会保护自己。——朝瑰

  楔

  夜色渐渐地沉了下来,今夜,是个无月的夜晚。

  “听说了没有?阿玫。朝瑰公主要与回迄的可汗罗邑南野和亲了。”

  “就是那个母亲被打入冷宫后不久就暴毙的朝瑰公主吗?公主真可怜啊,那么小就没了母亲,皇上又不喜欢她,日子过得连我们都不如,可怜她如今又要嫁去那遥远的边塞啊……”

  “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还听翠玉说啊,那个回迄的可汗是个残废呢!据说啊是出征的时候被活生生地——噫,太残忍了,我可不敢说了。”

  “别再议论这些个了,快些走吧,要是让公公知道了你们俩在这儿嚼舌根,非得割了你们俩的舌头不可,忘了宫中最忌讳的是什么了吗?”

  偌大的皇宫中,几抹倩红的人影相携而去,而她们口中所议论的事便是近日全城都闹得沸腾的朝瑰公主即将远嫁回迄和亲之事。

  朝瑰公主出嫁的那天,阳光很是明媚,她一身火红的嫁衣,幔纱遮去了她大半的面容只留下一抹嫣然的红唇紧紧地抿着。这般华丽的嫁衣怕是无数女孩儿都日夜梦寐的吧。

  但于她而言,这嫁衣不过就是一个漂亮的金丝笼,穿上它就必得倾尽全力挣脱它。既然不得不穿,又何必做无谓地挣扎。倒不如欣然地接受它,反正终究是有一天,她定会亲手破开这牢笼,只是在这之前是漫长无尽的黑夜罢了。

  她出嫁,声势浩大。帝王君主与文武百官均前来送行这个即将远嫁的公主。长安城的百姓也纷纷停至街路两旁来为这个风光无限的公主送别。多么荣耀的光环呀。她端坐在无比繁华的出嫁的轿子里无声的笑着,朱红的唇扯开那抹留给长安城最后的笑容,煞是倾城。

  城门不知不觉间便紧紧地闭上了,她想,待她回来之时,这城门将被踏平在她脚下。她安静地坐在这被层层罗幔裹住的轿子里,任由风沙弥漫。

  她的嫁衣叮叮当当从都城外传开,传至塞外。

  01

  行了十天十夜,终于抵达了塞外的边界,早已有回迄的人来这里迎接这个长安来的公主。朝瑰笑意盈盈地踏上这顶被精心饰过的回迄婚轿,轿子的四方各放了一颗偌大夜明珠,泛着幽幽的绿光,象征着至高的权利。

  她的母亲就是回迄来的,这里也算是她的故土。

  她的脸上始终挂着嫣然的微笑,看着那些为她的到来而欢呼的回迄族人们。她想,如果她不是长安来的朝瑰公主,她一定心甘情愿在回迄这片热情的土地上欢享余生的。因为啊,这里有她偏爱的花,那种鲜红的带了刺被唤作玫瑰的花在这里大片大片的簇生随处可见,然而更重要的是这里有她母亲生活的影子。

  可是,不会有人知道的,是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乔氏。在她十三岁的那年,她带了一把利刃残忍地动了手。

  那是她第一次去冷宫,她的素袖里搁着一把锋利的刀。

  皇宫中随处可见的倩红宫女越是靠近冷宫便越发的稀少。那些被贬了去冷宫服侍的宫女多半也是因为勾引了那人中之龙被那些个见不得的嫔妃娘娘们遣去的。不情不愿,心中憋了一口怨气,便将这些气一股脑儿的全撒在了冷宫中那些弃妃的身上。

  远处,冷宫里跑出了一个小宫女,神色慌张地跪在了朝瑰的面前,面颊惨白,还淌着冷汗,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朝瑰认得她,那是她母亲身边贴身的小宫女云月。

  “朝瑰公主!朝瑰公主!您别去冷宫,别去,求求您了,乔妃她已经疯了!谁都不认识了!”

  云月跪在她跟前,抬起一张满是泪水的脸,双眼布满了恐惧,她张开双臂拦住她的去路,怎么也不愿让她过去。

  朝瑰其实并不惊讶,她虽年幼,却深知,被打入冷宫的女子迟早是会疯的,她的母亲也不过是一个女子而已,为爱而痴的普通女子。

  “云月。没有关系的,母亲她——是不会伤害我的。”

  “公主!公主!乔妃她已经不记得您了呀!如今,她总是一个人疯言疯语,有的时候,还会动手打人。公主,您真的不能去啊!求您了……”

  朝瑰凝视着前方,冷宫的砂红门似在咯吱咯吱地响着,不禁握紧了袖中的刀。

  “云月。你先离开吧,不用担心我。毕竟,我是她的女儿啊……”

  冷宫的确是像传闻中的那样阴阴冷冷的,殿堂中全是随着阴风飘散的白绫,尘灰厚重的呛人。几个瘦弱的女子披头散发的,凑在一块在窃窃私语些什么,突然之间却又像经历了无数大悲大喜一般,开始哭哭闹闹,三尺的白绫悠荡着,疯疯癫癫的女人们哭着狂笑着,带着撕心裂肺的痛与歇斯底里的呐喊。

  朝瑰站在脱漆已久的砂红门前,推开门,衣服上的铃铛叮叮作响。

  大门“吱呀”一声,引得那些疯疯癫癫的女人们向这个年幼的公主投去痴笑的笑容,眼里的渴望一瞬间又消失得丝毫不留变成深深地绝望。大概是那个她们日夜所思的男人并未出现或是从未出现而让她们又开始了声嘶力竭的哭喊。

  朝瑰冷眼看着她们,穿过阴森的殿堂,空荡荡的内堂里端坐着一个火红的身影,对着铜镜,兀自梳着头,描眉。不时地有几句成调的小曲从那微开的红唇中唱出,带着无尽的哀婉。女人似是听到了身后的响动,忽的转过身,眼眸中是炯炯的光彩就跟刚才那些女人一样,只是一瞬那光芒便黯淡了下去。

  朝瑰的头微微的歪着,她动了动唇,唤道:“母亲……”

  女人也学着她的样子,歪着脑袋,皱着好看的双眉,用那种试探的语气唤出了一声“母亲。”随后便是凄厉的,刺耳的哭笑声,女人的双手撕扯着白绫,那“嘶”的声音像是把她的心也活生生地撕开了一道口子。朝瑰半仰着头,努力逼回眼眶中的眼泪,不会有人知道的,现在的她有多恨自己的母亲。这个女人的记忆中仅仅只剩下那张人中之龙的脸了,连她自己的女儿都忘得干干净净。

  “母亲……你是不是过得很不好啊,你瘦了许多……”

  朝瑰抬起右手轻轻地摩挲着女人的脸庞,划过女人连骨头都凸显出来的脸,女人的双眼深陷,眼骨突出的可怕,连那一直都是白皙温润的皮肤也变成了如今的暗黄无泽而且十分的粗糙,穿着这身火红的衣服也没了以往的风采。朝瑰仍记得在女人还没有进冷宫之前,就常跟她说,她的父王就是因为当年女人那一袭火红的舞衣而将她带回了中原的,所以女人尤爱穿火红的衣服。女人的眸中泛着水雾,泪水摇摇欲坠,她紧紧地拥住朝瑰瘦弱的身子,口中不停的念着:“君颜……君颜……你终于肯来看我了……我在这里好害怕,害怕自己今生今世都再也见不到你
……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了,君颜,你是来带我走的对不对……对不对?”

  “母亲,我知道,我知道你在这里会害怕,不要怕了,从今以后都不会再害怕了,也没有人能欺负你了……”

  朝瑰袖中的刀泛着寒光,在铜镜中颤抖着举起,然后,深深,深深地刺入女人的后背穿透女人的胸膛。

  刀尖上的血滴在了朝瑰的胸口上,慢慢地失去温度。

  “母亲,你等着,不久我就会让父王下去陪你的,只陪你一人……你再也不用一个人每日每夜的思念了……”

  朝瑰的脸上淌满了泪水,一滴一滴地向下落着,顺着她尖尖的下巴打落在地上。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女人充满怜爱的脸,死死地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女人的记忆猛然间全部倒流,又或者说她其实根本就从未忘记过。她向上拉动唇角,露出温柔的笑容,就跟很多年前哄她睡觉一样,她的双手捧着朝瑰满是泪水的脸,轻声道:“我的小阿瑰,不要再哭了,这是我的女儿给我的最好的解脱啊……母亲一定会带着你的祝福开心的活着的,活在我的女儿周围,每天晚上都哄她好好睡觉……我的小阿瑰,以后不许再哭了,女孩子哭了可不好看呢……”

  女人的手从朝瑰的脸上滑下去的时候,朝瑰才从冰凉的空气中清醒过来。她低头凝视着女人仍带着微笑的红唇,还有大片大片蔓延开来的鲜血,只取了灯台上的白烛扔在女人身上,然后转身离开。她脸上的眼泪已被冷冽的风吹的干了,却隐隐作痛,像刀剜一样的疼。

  她不怕痛的,她离开的时候对自己这么说着。

  一身火红的朝瑰公主轻挑开罗幔对着附耳过来的云月语道:“还有多久到白荇宫殿?”

  “不多时了,公主。我们已经行至回迄的中央了。”

  白荇宫殿是回迄可汗成亲时行大礼的地方,在回迄城的最北处,传说中的白荇宫殿神圣而又辉煌,朝瑰也想起了曾在书中见过对它的描写:……长耸入天,宽若海,耀如玉石,碧若月……也不知为何,朝瑰轻笑出声。云月听得轿中的低笑也不禁抿嘴偷笑,想着自家的公主莫不是因要见着了夫君而笑。

  02

  回迄城中热闹非凡,烟火四放,歌唱声也绵延不绝,绝大多数都是在为着迎接这位长安来的公主。他们向行车上抛撒着鲜嫩的花瓣,那些花儿看着似是自天而降一般,落在这队要去白荇宫殿的行车中,煞是美丽。

  越发地靠近那座恢弘的宫殿,回迄的人便越多,围得这路旁水泄不通,连屋顶都不放过。大概是只为了亲眼瞧一瞧这即将成为他们尊敬的大可汗的王妃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倾城绝色吧。

  云月看着这样的盛大场面,忍不住撩开几层罗幔说道:“公主。人可真多,待会儿公主您一定可以惊艳这些回迄的族人们的,让他们看一看我们中原来的公主是有如何的倾城之色!”

  “贫嘴的小丫头!”

  行车最前方的白马在高亢的嘶叫声中停至在那座传闻中的宫殿前,同时,回迄的军队已整齐地列在了这队车马的两旁。

  殿内缓缓的走出一位老者,双眼盯着行车中央的那顶精心饰过的轿子上,那抹倩红的身影在层层的罗幔中若隐若现。老者高声喊道:“长安来的公主哟!感谢您的远嫁哎!请随着我们来哟!与我们尊贵的大汗行成立哎!”

  随即便有一个年轻的回迄姑娘蒙着罗纱轻盈地接她下轿。朝瑰将手搭在姑娘的手中,那身火红的嫁衣在罗幔中穿过,在这黑夜中仍泛着红光,连那四射的烟火都不及她的四分之一艳丽。她一动,身上的小铃铛便叮叮地传开,此刻,就像是奏出了一曲华听的乐一样,声声入人耳,令人醉心。这回迄的小姑娘露出一排贝齿轻轻地附在她耳边语道:“长安来的公主,我喜欢你。”

  一句话引得朝瑰抿唇而笑,这般的笑颜令人无不动容。她好看的弯月眉中央点着一颗朱红的美人痣,盘着一个宽松却不失紧凑的嫁倌,发隙间缀满了无数的珍宝,连带着那件嫁衣都是价值连城的。她抿着红唇一笑,眼睛便弯弯的如皓月一般。

  回迄的姑娘伴在她的右手边,云月跟在她的左手边,拖着长长的嫁衣一起走进那真如传闻一般华丽的白荇宫殿里。宫殿的墙壁上满是一些奇奇怪怪的图纹,朝瑰仔细地凝视着,这里跟长安还真是有翻天覆地的不同之处啊。

  “嫂嫂!你真漂亮!我可把我唯一的哥哥托给你了啊。”朝瑰被这一声好听的嫂嫂给吓一跳,她右手边的回迄小姑娘仰头看着她,脸上带着小女孩儿的雀跃,“嫂嫂,我是罗邑罗婵。以后,也是你的小妹了。”

  “罗婵,不得无礼。”

  领着她们前行的老者低声的警告了那小姑娘一句,罗婵吐了吐舌乖乖地闭上了嘴,随即,推开沉重的玉石大门。朝瑰看着里面的金碧辉煌时稍稍的愣了一会,虽然她见过了很多比这更加恢弘的宫殿。但它独特的磅礴之气还是让她为之震惊。四周的墙壁上画着的是无数的奇形怪状扭动着腰肢的舞女,还有很多庄严肃穆的各种仪式,以及许多令她看不懂的像是某种古老的咒语一般的东西。大殿中陈放着的各式各样的珍宝,在外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但在这里一较才发现失去了光彩,令朝瑰也咂舌说不出话来。她不禁细细地打量着,这样的一座宫殿也不知是耗了多少年的光阴才得以建成变为如今的北方之珠。

  端坐在殿内的长老们纷纷起身,向着门口一身火红的她行礼,旋即,浑厚的声音响起:“尊敬的朝瑰公主。欢迎。”

  朝瑰不再打量这些从未见过的东西,将视线落在了正从殿后走出的老者身上。她弯下腰,将右手放在左肩上,这大概就是自己的父亲了吧。老者一身白袍,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眼里是对她无声的赞许。

  “朝瑰公主。今日的行礼怕是只有您一人了。我大汗他行动还有诸多不便。还请公主您谅解。”先前领着她们进来的老者对着她下颔着头,语气中是深深地歉意。

  朝瑰的手一紧,掐的云月吃痛却不敢吱出声,只得默默地承受着。沉默了一瞬间后,朝瑰突然松开手,脸上带着微笑,道:“无妨。既已是我的夫君,本就该多多体谅。只是待会儿,我可得罚他,还望各位前辈不要为他求情呢。”

  一身白袍的老者豪爽的一笑,道:“好!该罚!”

  待到所有的礼仪都走完,已是深夜了。

  朝瑰斜倚在送她回去大汗殿的辕车上小憩,她疲惫地闭上眼,紧抿着红唇,看来,是真的乏了。但她的脑中却像是仍在思考着什么。

  回迄城仍处在通宵的欢饮达旦之中,想来是不掀翻了这夜晚是不罢休的。大汗殿里也是吵吵嚷嚷的热闹不已,回迄的达官贵族将相王臣们也是难得地聚在一起这么无虑地欢乐,他们一起高歌欢聚,真是百年才遇的大庆。大殿里张灯结彩,小丫鬟奴才们四处忙来忙去,不停地倒酒,添茶,一片欢喜的景象。

  云月看着满脸倦容的朝瑰,有些不忍心叫醒她,只是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她跟了朝瑰五年了,自从乔妃死后她就成了她的贴身小丫鬟,算了年龄,她比朝瑰要小上一月。但她是看着朝瑰长大的,看着她渐渐地变得坚强起来的。

  没一会儿,朝瑰从梦中惊醒过来,额头上冒出了冷汗,她紧扣着车辕,双眸盯着一扇理石的大门,大门上挂着由刀刻了“罗邑大殿”的石匾。

  “云月,既已行至这里,为何不叫醒我。快些去通报一声。”

  她掐了自己一把,脸上浮出盈盈的笑容。理石的大门刚开,那些个爱凑热闹的年轻小伙子们便全都跑来了门口来亲睹她一眼。

  朝瑰随着云月碎步前行,轻柔的幔纱在夜风中低转,独留下那抹嫣然的红唇微微上扬。她一身火红穿梭在达官贵人之中行至大殿的内堂便不再现身,任由外面的侃笑声愈来愈烈。

  她遣了云月出去,独留自己孤身一人待在这繁华的新房里。掀开透风的幔纱,外面是一群欢乐不已的人群,还有满天空的烟火,让她恍惚间像是置身长安一样,可那强劲袭来的风却无时不刻地在提醒她,这里是边塞,不是长安。她突然笑道,一个人自言自语:“我是朝瑰。活着是为了亲手让他下地狱……”

  她坐下,对着铜镜开始拆自己头上的发饰,脑中还在思考着自己的这个夫君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也只是在近些年里曾听说过关于他的事迹,说他骁勇善战,年纪轻轻已是回迄的准汗,说他善于谋略,曾以寡敌众冲出重围不损一兵一卒,说他风流俊朗是无数女子心中的神话,只可惜正值他意气风发之时,在一次出征的途中被人活活地挑了脚筋扔在大漠之中半月有余才被救回回迄。

  若真如传闻中的这样,他倒是一个值得合作的好伙伴,虽是残废之人,却也不见得会输人半分半毫。这么想着,新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朝瑰解头饰的手还僵在半空中,一会儿后,她放下手中刚解下的一只金步瑶,回头,脸上是一抹灿烂的笑容。

  来者坐在木车上,一身回迄的大汗服,那张脸带着被风沙雕琢过的痕迹,菱角分明,他弯眉一笑,道:“还要请远来的公主原谅,我行动有诸多的不便,无法与公主在白荇大殿上行成礼。”

  “无妨。礼数不过是一个过场。反正终归是我一人走完了,又何必再去介怀这些呢。罗邑大汗必不用放在心上就好。”

  “公主好度量。”

  “这么称呼莫不是太见外了,如今我们既已结成夫妻必不再是外人了。我是你的王妃,朝瑰。”

  “罗邑南野。”

  “那么,夫君,替我去了这些个繁重的头饰可好?”

  朝瑰转身背对着他,蹲下身子,头上的发饰刚拆了一半,罗邑南野笑了笑,抬手温柔地替她解去这些贵重的东西。

  “夫君。可曾恨过如今的自己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罗邑南野的手明显在她的头上停滞下来,他定神打量着这个长安来的朝瑰公主,道:“若是换做王妃你呢?恨么?”

  “呵呵……怕是说出来,夫君该说我是小女人之心了。若说不恨,只是在安慰自己罢了,倒不如——就以这残废之躯来傲视天下,来证明自己仍不减昔日的风采!”

  “说来可容易。”

  “夫君,若我助你,取了长安呢?”

  朝瑰的发垂至胸前,她抬头与罗邑南野深邃的眸子对视,两个人似乎都想着要将对方看透却又都苦于无法猜透对方究竟在想些什么。

  沉默之中,罗邑南野只是抿嘴而笑,不语。

  03

  朝元766年,北方边疆回迄族起兵攻打长安,正是朝瑰公主与回迄可汗罗邑南野大婚后的第三年。

  长安城外驻扎着回迄的十万大军。

  赤红色的战马正低着头舔着溪里的流水,正值盛夏,骄阳火辣辣的晒着这片大地,城外的空中四处都充斥着躁动的热气,但营地里的那些军士们,却仍顶着烈日,咬牙进行着有素的训练。

  城内城外的空气中,战火硝烟的味道正弥漫开来。将这座城和这些人紧紧地包裹着,像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让他们喘不过气来。却还要积蓄着全身的力量发出最后致命的攻击来撕破这张网,然后迎接全新的天地,尽情享受胜利后的欢愉。

  树荫下,朝瑰倚着巨大的树干休息,她并没有多大的变化,跟三年前的她几乎一样,只是少了一份长安女子的娇柔罢了。罗邑南野坐在木车上远远地凝视着她,低着声音一个人自言自语着:“当初怎么会应允了你来做这一切呢,万一兵败你该如何啊……真是看不懂你们这些女人究竟在想些什么,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子,活着就只为取下父亲的头颅给自己的母亲陪葬……”

  “大汗。军队已经整顿完毕,明日即可攻城。”领兵的将军附在他耳边说着,声音里带着不知是激动还是欣喜亦或是即将上阵拼死一战的豪迈。

  “好。吩咐下去,今夜好好儿地欢畅一番,为明日的攻城鼓动士气。”

  罗邑南野的声音都有了些颤抖,即将再次征战了啊,在那以后就再未踏足过战场的他又将要重新出现在战场上。若赢,他便又是昔日战场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大将军;可若输,那就真的是输的一塌涂地了……

  他泛白修长的手搭在木轮上向着朝瑰滑去,“喀嚓”一声脆弱的树枝在木轮底下断为两半,树荫下的人眼珠子转了两转却并未睁开眼。罗邑南野盯着她的脸,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假如……兵败了该如何。”

  朝瑰的手慢慢地收缩成拳,这才缓缓地睁开眼,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们不会兵败。况且,他们只有五万不足的军队了。”

  “我只是说假如啊,朝瑰,你不要逃避这个问题。要知道,就算是仅剩五万的兵力,若真逼急了,谁也不知道会爆发出什么样的力量。”

  “没有这样的假如,至少我绝对不会让它发生在我身上!”

  朝瑰几乎是吼着说出来的,三年,她步步为营,怎能在这最后成败之时输掉全局。良久的沉默后,罗邑南野闭上眼睛,他不想去看她的眸子,怕自己心慌马乱,沉下自己躁动的心,他才开口:“朝瑰。若兵败,我会让驻守城外的罗婵在看到信号之后赶去北城巷不惜一切带你逃离长安并永远都不再回回迄,若我死了,便让罗邑归继任回迄可汗……若真如此,朝瑰,我希望你能好好儿地,快乐地活着,帮我照顾好我的小妹。”

  “我并不怕死。”

  “因为你根本就没有体验过那种走向死亡却无能为力的感觉。记得吗,我的双腿是如何成了现在这副样子的……在你嫁来的前一年,刚入秋,我带了回迄的一万军队进攻东北部的吉吉哲部,出征第七天的深夜,吉吉哲部的可汗带了兵马偷袭,我带的部队一向精明有素,迅速反攻马上就与他们不分上下,也许真的是我太大意,从未想过我的部队竟会出现叛徒,就是那个曾被我在回迄城街头救下的小流浪汉,他竟是吉吉哲可汗的小儿子。他在我们的饭菜中下了巫术的毒,那种南方盛行的巫毒之术,他的手中操控着一个木娃娃,我的军队竟在突然之间全都倒下,索性那日我并未吃过任何的东西,才侥幸逃过了一死,在茫茫的吉吉哲军队中只剩下了我一人屹立着。他们取了刀,挑断我双脚的脚筋,将我扔在荒茫的大漠之中,整整半月,除了那生不如死的痛还在我身上蔓延着以提醒我,我仍活着,恐怕我早已命丧于那里了,半个月里,我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吃的,没有任何喝的,每日的每分每秒我都觉得自己怕是无法挺过去了,我在一步一步的走向死亡,却无可奈何于它,只能任由它的宰割。那深深地无力与绝望,没有人会懂的……所以,朝瑰,即使不怕死,但走向死亡的感觉可不是谁都能够轻易承受的,我不希望你承受这些,你知道吗?”

  这是他第一次跟人提及这段过往,甚至他连自己的妹妹都不曾说过。他被救回来的那些天里,每一天他都会想死,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值,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过来就又这样轻易地结束自己的命的话,那么活着就真的是太没有意义了!而且,从那个时候起,他便有了要做天下霸主的野心,只是需要一个漫长的等待机会的过程而已,他也没想到,来年的那个从长安来的公主竟会在大婚的当夜对他说“夫君,若我助你,取了长安呢。”

  朝瑰不再说话,兵败的这个问题是真的必须要好好的面对了,毕竟,战场上,谁都不是预言家。她握紧了身侧的利剑,皱着眉头。最后,只是缓缓地吐出一句话:“若兵败,不管你我,都必须要活着出来,我若没死,定不会让你死掉。”

  她起身,牵了赤红的战马离去,并未瞧见他脸上挂着的笑容。

  04

  长安城早已是兵荒马乱的,可怜的百姓们纷纷向南方流亡而去,只剩下长安城的帝王下令死守长安。整个长安城剩下的兵力已不足了五万,简直就算是一座空城了。

  那些以前总说着为了那人中之龙不惜去死的女人们在此刻也纷纷都现了原形,全都贪婪地往行当中塞金银珠宝,逃也似地逃离了长安。只剩下几个是真的把那帝王当作了夫君的女人仍陪在帝王的身侧,不离不弃。

  凌晨,城外的回迄军队整顿待发。

  朝瑰一身黑色的铁甲骑在那赤红的汗血战马上,手中死死地握着一把利剑,她走在军队的最前方,双眼静静地凝视着远处在黎明之中若隐若现的长安城,她记得,三年前她出嫁的那天她曾对自己说过,终有一日,待她回来长安之时,这城门将被她踏平在脚底下。

  罗邑南野用银铁将自己的双腿死死捆住,以支撑自己身体的整个力量,他用了三年的时间来接受这副铁一般的腿,让他能够在短时间内自由的行走,不过是要耗费很大的力气罢了。他跨上黑马与她并肩,身后是即将随他们一起攻城的将士们,对着那座城,谁也不知道是否会战死在那里,但每个人都还是志气高昂,带着必胜的雄态准备迎接黎明的到来。

  “兄弟们,攻城!”

  长安城沦为战场的废墟,凄厉的火光冲破云霄似要卷走一切活的希望。朝瑰的马在长青的古街上缓慢的前行着,纵然身边是惨寰的厉叫声与四溅的鲜血,她仍是不惊丝毫,在战火浮动的空中,她的脸上浮出了一丝冷笑。

  在笑什么?

  笑这帝都终于还是因她沦陷了么?还是曾允诺的终于是做到了?亦或者是她向她的父王证明了,他的国家终是会因女子而灭?

  或许都不是啊。

  “朝瑰。你等的,来了。”

  罗邑南野的黑马跟在朝瑰身后,他愣神地看着她挺直的背,不再说话,只是收了马的缰绳,不再随她前行,屹立在城下,统领着身后拼了命的军士们,随时准备夺下这座长安城的皇宫。

  05

  皇宫中是一片凄冷的景象,丢了往日的繁华,朝瑰的马不紧不慢地走着,所踏之处皆是败落枯黄的小草,行了约一刻钟,朝瑰收了缰绳,她转头盯着一处破败的大门,牌匾上“暮约宫”这几个金黄色的烫字已经脱了不少的漆,连门口的杂草都长了约莫一人高了,想来定是有许多年都不曾有人照料的吧,没想到,她走后,这里竟一人都没有了。

  推了砂红的门,庭院中唯剩一棵木兰树长得正旺,满枝头都是玉白一样的花,四周的花儿草木些的全都是萎靡的,枯落在那原本该锦绣的花盆里。像是要祭奠什么一样……

  内堂中站了一个男人,挺拔的背影,背着手,一身龙袍。

  三年不见了吧,最后一次看见还是在她出嫁的那天,她在文武百官之中只是匆匆地扫了一眼,那个时候的他,仍是威风凛凛的人中之龙啊。现如今沧桑的他,也只会让她高傲的冷笑。

  “阿瑰。是你来了吧。”

  一身龙袍的男人转过身,脸虽全被苍老覆盖着,但隐隐中却又有岁月锋利的刻痕。他含着笑容,就像是见到了很久不见的女儿而不是要取他性命的敌人一样,是开心的笑容。

  能笑得出来,必定是没想过要再活着吧。

  朝瑰看着他,沉默不语,他蠕动的唇,想来是有很多的话要说,那就耐心听他说完便好,毕竟,终归是她父亲。

  “阿瑰。若是……父王死了,这国便交予罗邑南野吧,他定是个好国君的。他,也必不是一个薄情薄意之人,会好好待你的。”

  “你不会只为了跟我说这个而苟活到如今的。父王。”

  朝瑰的眼里带着轻蔑看着自己的父王,这样的场景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在她还是个幼女的时候,她的父王便永远是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阿瑰。你跟你母亲长得真像,几乎一模一样啊。我不敢去看你,害怕想起乔歌苍白的面容……”

  “母亲?哼,你知道吗,母亲是我杀死的。在冷宫里,她只记得你,完全忘了我这个最需要她的女儿。我杀了她,并告诉她……终有一日,我会让你下去只陪她一人。”

  “罢了,我早便知道了,亦早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穿着龙袍的男人脸上仍带着笑容,看着朝瑰,没有任何的惊讶,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在朝瑰出生的时候,便有人曾对他说过,这个女娃将会灭了这个国家,只是这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啊,他怎舍得她尚还在襁褓时便杀了她。

  “是啊。你什么都早就知道了,没有什么是不知道的不是吗?既然如此,我来杀你你肯定也早就知晓了,所以你很早便来这里等着我是吗?”

  “阿瑰啊。只要你还好好儿的活着就行了,只是,阿瑰,父王死后,替父王照顾好这株木兰树,这是当年父王亲手替你种下的命格树,如今开了花,正值你回来。开的好啊,开的好啊。咳咳…咳……”

  男人捂住胸口剧烈的咳嗽起来,殷红的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漫出,滴落在凋零的木兰花瓣上,朝瑰拔出身侧的剑,剑锋直指着已经痛苦的半弯着腰的男人,她的脸上闪过惊讶,道:“你,服毒了?”

  “阿瑰。是我对不住你的母亲,我不该将她带回来的。咳,用我的命来偿还我欠下的所有的债,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

  “是啊。那你就该死在我的手中,而不是在我面前自杀!我恨你,永远为期。”

  朝瑰收了长剑,转身,上马。

  她骑马飞奔,不愿在这里多停留一秒。身后是她父亲垂死的模样,也许是她在逃避看着这样的事情在眼前发生。

  纵使她有多恨,也会不忍心。

  06

  罗邑南野是在冷宫里找到朝瑰的,她坐在铜镜的前面,一个人安静地哭着,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哭,她的脚底下是蔓延开来的大片大片的鲜血。长剑落在她的脚裸边全是鲜血,将他的眼睛都刺得血红。

  “朝瑰!你——在干什么!”

  “罗邑南野,如果没有你我不会如愿以偿的让我的父王死掉,所以,还是要谢谢你啊,他们都死掉了,我说过啊,我活着就只为杀掉他的,他真的死了,我也没有必要再活下去了,我也要为这两条我犯下的人命来还债啊……”

  “你答应过我,就算杀了他你也会好好地活着的!”

  “对不起,我骗你的。对不起啊……”

  “朝瑰,你真狠!”

  “罗邑南野,我的国家,交给你了,一定要让所有人都幸福地活下去。”

  朝瑰没有再说话了,她最后的一抹笑颜留在了他的眼中,罗邑南野抱着浑身是血的她走出冷宫的时候,黎明已经来了,是一个艳阳天。

  暮约宫的那株木兰树,玉白的木兰花却一瓣一瓣的凋零着,在浮动的空气中渐渐飘去远方。

  尾

  朝元766年,回迄族夺取长安,回迄大汗罗邑南野建立罗邑国,同年,罗邑南野为其王妃朝瑰公主大办葬礼,并下令全国共同悲悼。

  至此以后,每年的盛夏七月,全国各处的木兰花都会瞬间开放瞬间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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