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的男人

　　女人怀着香雪的时候时常在院子里转悠，她把鼓鼓的肚子露出来，花香和阳光让她有饮醉酒般的晕乎乎的感觉。她喜欢花，所有的花她都爱。用她的话说，野花不过是不懂得物以稀为贵，不屑于在院子里认一个不懂它们心思的主人罢了。香雪经常和母亲在院子里晒太阳，母亲的气息喷到他脖子上，痒得他咯咯地笑，母亲的呼吸伴着花香，让他忍不住去捏一把，噢！那时他明白了，原来花香是抓不住的！然而他吮吸母亲的乳房时，却分明尝到一股香甜，他不知道是不是味觉带给他这样的甜蜜，但他所尝到的蜜甜必定是由他的小手涨到母亲身上的！

　　香雪喜欢荷花，他伏在雕花的石栏杆上，细细地凝视荷叶上晃悠悠的露珠，仿佛晶莹的眼泪滑过母亲的脸颊，留下清澈多情的眸子。多年后他再来这里，再看到那些小珠子，却像是烫油滑过皮肤留下的水泡，亮晶晶、水盈盈的。

　　十七岁的香雪遇到一个大他两岁的女孩，他记得第一次听她的名字时，像是记起了很久以前就认识的一个人，于是他不停地呼唤她的名字“东梨，东梨……”这种相遇无需言语，就在眼神闪躲的那一刻，掩盖所有的矜持和骄傲，她欣然投入他的怀抱。他亦如抱回一捆麦子般抱着这个成熟、柔软而轻盈的女子，在田间来回奔走，欣喜若狂。香雪铁了心要娶她，为此他与母亲大吵大闹，而母亲只说东梨是养在温室久了的野花，已经惯出娇贵气了。可是他怕什么呢？他乐意用全部的温暖去呵护她。

　　东梨也是铁定要跟着他的，至少香雪这么觉得。她写的文章在市里的报纸上发表过多次，有许多男人都是倾慕她的。她倒不是不在意这些，但她是打心底不屑这些，她只是日日夜夜地缠着香雪让他一遍一遍地读给她听。虽然她生在农村，也带了些媚俗气，而可爱就在这里，在媚俗气里滋生的娇弱和妩媚，还带着质朴的乡村气息。这样的女人是高雅的淑女所不屑却又如何也学不来的。

　　香雪时常想起那天，他走进东梨的房间，她正抚弄她柔顺的长发，他走过去拿起梳子要帮她梳头，她突然近乎嘶吼地叫了一声“我不要你给我梳”，他便走出了房间。他们都没仔细地想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他们都经历了从如痴如傻的甜蜜坠入到天昏地暗的痛苦的落差，这落差令他们痛快，这落差让他们一下子堕入了某种异质空间，似乎他们呼吸的不是空气，在彼此的心里再没有逞强和爱情，他们平等地分离和相守，然而这种平等如此短暂。

　　东梨又瘦了，若是香雪来找她，她便和他走，她不管他穷困富有，她只是突然很想帮他养花，那时的路让她觉得每一步都踩着实地。她日夜等，他却不来。有天晚上他来了，在屋外大声地唤她的小名，他的声音粗野，却是那么令她舒畅，仿佛沐浴在晨光里，毛孔懒洋洋地呼吸着，那时的她那样骄傲和顽皮，她仿佛任意购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一栋豪宅、一条名犬、一条裙子、一颗玻璃球，只要她喜欢，便都是她的了，她忠诚的将军在后面为她付钱并以此为耀，只有她的行为令他愉快她才愉快。

　　香雪还是决定去找东梨。他做了一个令他愉快的决定，他的心一直是干净的、一尘不染的。他对东梨的爱也是。只要有丝毫牵挂和遗憾在他心里他便得不到宁静。他想着东梨喜极而泣的样子，想着她梨花带雨的面庞，在他刚毅的胸膛里，如春天苏醒般，丝丝温柔长出来，蔓延至他的眼眉和手心。在这如水的夜里，他闲得有些无聊，便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起来。他想不通，男人都喜欢温柔可人、娇艳欲滴的女子，然而为什么喜欢花的男人却偏偏要被诽谤成“像女人”呢？但很快他便沉沉地睡着了，梦里他带着一个女子疯狂地逃窜，畅快无比。

　　在每一对深深相爱的情侣之间，在外人看来什么也没发生的时候，其实已经经历了惊天动地的波澜，相互燃烧和毁灭相互理解和信任，共同感受和拥有。而但别人觉得他们爱的惊天动地的时候，他们也只是在遵从自己最平实的内心。细水长流和波涛汹涌在一份真挚热烈的情感里，时常都是共存的。

　　第二天他早早地就去了，这一天他酩酊大醉地回去，沉醉中他含着她的唇瓣，一遍一遍地唤着“东梨，东梨……”

　　东梨去哪了？没人知道。总之从那天起，再没人见过她。有的人说是被男人拐跑了，有的人说是去大城市谋生活去了。恐怕这世界就是这样，我们做的决定，连最亲最爱的人都不能告知，或许并不是不能够敞开心扉让一切的顾虑都消失，却仅仅因为一瞬间内心的低落就被坠入深深的绝望和自我否定。几个月过后，香雪收到一封信：
香雪：
　　当我这么呼唤你的时候我的心是如此柔软，这种感受让我原先对你仅有的一点点责备都消失殆尽。在我小的时候，我经常和那个喜欢我的男孩子在街上闲逛，他带我去偷人家的梨，带我坐他破烂的自行车，我学着他的样子抽烟和骂人，我们光着身子去河里洗澡。直到我遇见了你，你爱种花，我便再也不去摘一朵花，在我的心里从来没有滋生过让我察觉的温柔，从来没有一种温柔让我驻足去观看一朵初放的花朵，或是带着悲伤和怜悯去观看一个残疾人。我想在遇到你之前我所有的美好的情感都是熟睡的，是你轻轻地唤醒它们，我为了你好好学习，爱护花朵和残疾人，羞于在人面前裸露自己的缺点和残忍，就像是羞于在人前裸露自己的皮肤那般。我做到了，我爱护花朵和残疾人，小心翼翼地和那个男孩保持距离，我不和他吵，因为我认为你一定不希望我是那种与人争吵撕破脸皮的人。就在我足够美好的时候，我得到了你的爱，我是如此幸福而充实，我爱那种为你忐忑不安的心情，爱那种被你忽视时那种灵魂被挂在风中的感觉，爱那种在异质空间里呼吸不到空气的感觉。
　　然而我成了一个行骗之人，我时刻伪装自己，我不爱读书却在困乏其中，不爱奉承却要时刻笑颜相对，我害怕上了年纪的女人，害怕自己老去过后也变得对人不依不饶，我在一种复杂的矛盾之中纠缠不清。那时我便想问你，香雪，在花的世界里，安详和平静，真是那么易得的吗？
　　当有一天我走在街头看到一群肉嘟嘟的孩子，他们个个眼神纯洁，表情天真。我不知怎么地，突然就想到你那满院子的花，想你满眼疼惜的样子，认真浇花的样子，在我心里升起一股暖意，那时我做了个让我骄傲的决定。用尽全力让他们眼里那份纯净不受污染，不被毁灭。
　　若是要问我此刻在哪里，我来回答你，原来你想念我这么久，我就在你心里。若是我要问你此刻在哪里，我来回答自己，原来我想念你这么久，你就在我心里。
　　想你的东梨

　　不知睡了多久，香雪从梦里醒来，细细地抚摸着身边的那个无人睡的位置，像抚摸心上的人儿，像抚摸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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