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难相惜时已晚

　　我经常去游泳的司马桥边有一户人家临水而居：刚起的两层的小楼房暂未装修，门前屋后摆满了各色各样的手工编织的篮子，一看就知道是做本地编织品生意的小代收人家。每天黄昏时分，那家的女主人便会出到河边来洗洗刷刷，她的三个孩子则是在河里游泳，久而久之，大家也就熟悉了，彼此见了面，都会打个招呼，偶尔也会不咸不淡的聊上一两句话，这才知道她原来还是我外婆家那边的一个远亲呢。女人大概四十岁上下，长得不丑也不俊，也就是一般的农家女子的模样。偶尔她的丈夫也会来河边洗澡，但是两个人要么就像是陌生人那样互不搭里，要么是因为诸如是否早点叫孩子上岸这样的小事情而互相指责，有时候还会当着孩子的面大声的吵嘴。

　　有一次，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就假装不经意的跟这个女主人聊到夫妻呕气这个话题，她恨恨的说：“这个男人实在是让人窝火，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们两人一见面就彼此窝火，我真不知道前世欠他什么了。”

　　听完这话，我只有沉默了。因为这让我想起就在不久前，他们的女儿在河里游泳，这时一个老婆婆走了过来，天真的孩子便对着她大喊：“奶奶，我爸爸给我买了新裙子了。”谁知道那个做奶奶，居然一脸的冷漠神情，不满的说：“什么？你爸爸买的，为什么是你爸爸买的？你妈藏着那么多的钱，怎么就不叫她买呢？”那时我就想着：一个做长辈的，怎么可以当着一个孩子的面这么说她的妈妈呢。所以，这次听了女主人的这番话，算是验证了那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眼看着他们做手工编织生意虽然算不上是大富大贵，但就本地的居民而言，也算是小康人家了，可是，居然也是闹得婆媳不和夫妻互不相让。

　　夏末的一天，天气已经转凉。我见到他们家人进人出，做道场的道公也请来了。一打听才知这家的女主人在去乡下运篮子的途中出了车祸，抢救无效死亡了。一问附近的人，按照地方的风俗，凡是在外边断气的人，是不可以抬进屋内去看道场的，并且，必须在死者回来之前，先请道公来召回她在外边游荡的亡魂。“怎么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了就没了呢？医院真的下了死亡通知了？”我还心存侥幸。“唉，人都抬进太平间了，道公连亡魂都招回来了，还能有假吗？”她们叹息道。一路回来，我老是想起那女主人的音容笑貌，觉得生命真的是太过脆弱了，心情也是无比的沉重。

　　第二天，我心想着再怎么样我跟死者也是相识一场，何况还是远亲呢！同时又想到我的邻居嫂子恰好是也他们家的亲戚，于是就上邻居家去，想邀请大嫂一起去她家探丧。当我说明来意后，谁知道大嫂两眼一瞪，说：“难道你不知道，她没有死啊，还在医院里躺着呢。”我大吃一惊，觉得怎么可能呢，于是就慌不择言的把自己前一天在司马桥的所见所闻告诉了嫂子，“是啊是啊，医院确实是下了死亡通知了，人也都抬进太平间了。可是，你说怪不怪，做丈夫的偏偏就是不愿意相信自己老婆已经死亡了，整整一个晚上，他一直都在太平间里跪在老婆身旁大声哭泣，不让别人靠近他老婆，更不让搬尸工把她抬出来。结果到了今早上，他居然发现自己的老婆手指头还在动，就赶忙叫了医生，结果人真的还没死呢，不过，也变成了植物人了，说实在话，这样比死了还难捱啊。”听完嫂子的话，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居然会有这样的事情，“那么人都还没死了，道公还招什么亡魂呢？”我疑惑了，“天啊，那些道公啊，都是骗钱骗财的家伙，怎么连你这个读书人也相信他们呀？”嫂子直笑得花枝乱颤。我也跟着笑了起来，心中在为那个女主人感到庆幸的同时又觉得很诧异：怎么平时都没看出来这个做丈夫的有那么爱他的妻子呢？
　　在随后一年多的时间，因为女人一直在省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留医，我没有机会去看到她。可是街上的消息却是不断的传来的：先是说女人已经被确诊为植物人，在几个月的时间里，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但病情却没有任何起色。所有的人包括医生都劝做丈夫的要面对现实，都说还是把她接回家里，养着到几时就算几时。可是那男人死活不同意，自己一个人跑回家，把家里另外的一块房产地皮以很低的价格给卖了，可这笔钱又能支撑多久呢；再过了一段日子，又听说那做丈夫的连自家的一块好田也卖给别人做建筑用地了，得了钱又投到医院里去了。“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他老婆还不是那副老样子！”说的人在叹息，听的人也纷纷摇头；再后来，又听说男人出了告示，说要贱卖他们现在住的房子了，很多人都围去看，但是，没有人忍心去占这个便宜。身边所有的人都在劝他：“你就认命吧，抬老婆回来算了，就当是为了这三个孩子。你想想要是你卖了房子，你这一家老小去哪住啊？孩子们以后不就变成了流浪儿了？”据说男人的老母亲也是嚎啕大哭，说要是做儿子的卖掉房子的话，她就立刻跳进河里再不起来......

　　这个故事我就听到这里，再往后的日子，一是我因为太忙没有再去司马桥游泳，二是再不忍心把这个故事给打探下去，所以也就渐渐把这不幸事件给淡忘了。

　　直到今年夏天，当我再一次到司马桥边游泳的时候，看到他们家的男主人和孩子总是在匆忙的进进出出，这才想起了他们家的女主人来。我还记得那是个晴朗的黄昏，我正在河里边游泳边想起那出了车祸的女人，想起以前她都是在河的对面跟我打招呼，在感叹世事无常的同时，又觉得自己从始至终都没有去看望过她而深感愧疚。于是不由的抬眼朝他们家的方向望去，这时，我隐约看见了他们家二楼的走廊上正站着一个人，那身影好似他家的女主人，我心中很是疑惑：难道说真是她？

　　于是赶忙往对面河岸游去。渐渐的我看清楚了些：原来那站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一个女人是双手扶着栏杆站的，而她旁边的一个男人则是一手扶着栏杆，另外一只手环抱着女人的腰，头正朝着女人的下巴低着，看那情形，好似一对热恋的情侣正在互相搂抱着说什么悄悄话。因为眼睛近视的缘故，我不敢肯定那是谁，就瞧着那女人好像比这家的女主人瘦小多了，而那男人，则是白衣蓝裤，看着好似他们家的大儿子一般。此刻我心中着实吃了一惊：难道是他们家的儿子早恋了？看来没有母亲管教的孩子确实是早熟啊！等我再抬眼往上看时，看到那男的此时正小心翼翼的把搂住女人腰部的手收回，然后他轻轻的抬手去抚摸女人额前散乱的头发，好像还在跟女人叮嘱着什么，这才转身小心翼翼的走到门边，一边回头看着女人，一边走进了那扇只用一张破席子挂着的门里去。

　　这时我急急的找来一个认识的男孩，（因为他是他们家儿子的同学），指着对面二楼的方向问他：“那女人是谁？该不是你同学的女朋友吧？”谁知道那男孩突然害羞的笑了，说：“不是的呢，嘻嘻，您真逗，那是永邦妈呀！”“怎么？她好了？都可以走路了？那刚才那扶她的人是她儿子？”我虽然心中迟疑了一下，但问完之后立刻就觉得这句问话是多余的。“是啊，我昨天还去他们家玩呢。他妈妈可以说话走路了，就是不怎么记得我们，但是我们一自我介绍，她也就慢慢的记起来了。刚才那不是永邦啊，是他爸爸呢！”男孩说。“那她记得他们家的人吗？”我急切的问。男孩又“噗哧”的笑了：“您真逗，她家的人，怎么不记得呀？她又不是傻子，嘿嘿！”

　　我们正说的时候，刚才进去的男人已经走了出来了，只见他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来到女人身边，他很熟练的一边用手抱住女人的腰，另一边手则轻轻拿着什么东西往女人的嘴里送去。我见到女人好像不好意思似地一边转过头去，一边用手想接过男人手里的东西，想要自己吃。可是男人没有停止前进的手，坚持着把东西往女人的嘴巴里喂。女人终于不再坚持了，张开嘴一口一口的吃着男人喂的东西。不一会儿，两个人便互相搂抱着往那破席子做的门帘里走去。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在欣慰的同时，心里又在想着：这天底下的夫妻，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患难的时候，才会感觉到失去对方的绝望呢！想想女主人没发生车祸前，他们一开始就可以相惜相爱，过着平安幸福的小日子。可是居然也磕磕绊绊的过了近二十年，而人生中，又能有多少个二十年可以挥霍呢？再假如，要是女人在那场车祸中丧生了，那么，他们两人还能有后来我看到的那一幕吗？再或者，如果两个人一开始就相敬如宾，使不定女人因为生活幸福而专心开车，可以避免这样的一场车祸呢！

　　是啊，我们都是平凡的普通人，在大多的时候，我们过的都是凡夫俗子的生活，大多人的人生不会有那么多的意外，当然更不会有人希望可以通过一场意外来挽救自己的婚姻。

　　我还记得曾经在一本书中见过这么一句话：“相惜患难时已晚。”当时看了也是很不理解，因为从小我就知道“患难之时现真情”，怎么能说患难相惜晚了呢？直到以上故事的发生，我才对这句话有所感悟：要相惜，何必一定要等到患难之时。要知道，人生没有那么多的意外，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去等待；即使真是有了意外，可能已经失去了对方，那么我们也就失去了相惜的机会了。因此，我们何不一开始，彼此间就好好的相惜相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