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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条美人鱼

发布于:2022-12-25 14:18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方福光
 
  (一条美人鱼的一生,更是一个时代的篇章。那江边的小木船,那微微的带着特别味道的风,那在阳光下面波光粼粼的湖面,仿佛把人带到了那个江南的小城。一条美人鱼的一生,更是作者笔下主人公的一生。看见了社会的进步,可是也看见了为了这个进步所付出的代价。文字朴实却不失韵味。)
 
  有一条名叫春妹的鲥鱼,由浩淼的大海遨游二千余公里到长江上游鄱阳湖产卵已经整十年。每年她定期溯江回游,象走亲戚似地每年走一趟。她和胖胖的农家妇河豚和苗条秀丽的刀鱼并称为长江鲜鱼中的姐妹。每到清明节前后,她就象一位马拉松长跑体育运动员从上海崇明岛的沙滩,游向南通、江阴途径南京九江直达她产卵的芦苇丛中。经过上海到南京600余公里的江南时,她体丰身健,象游泳健将一样处于最佳状态。雍容华贵秀美高雅。扁而体态丰韵的鲥鱼,头尾匀称悦目,齐正的鳞片银光闪烁。被渔民捕获时,静卧网中寂然不动,她是贞法不屈的女中豪杰。离开江水时她呈安祥之势,整洁一身的银鳞,就象唐朝杨贵妃刚刚换上去的华丽新装;她是鱼群里的皇后,一条滋生幸福和喜悦的“美人鱼”。
 
  她是世上的珍品,食不去鳞,清蒸为上保持原貌不变色的鲥鱼还未入口,有馨香扑鼻而来,掀开鲜活的心扉,送进嘴里软柔丰肥,细嫩滑润.既有肉质的感觉又有鱼香的鲜洁。皮鳞之间鲜美的膏脂,象牛奶咖啡一样的颜色,唯有她所特有,齿间挖出肉来仍有鲜味,令人回味无穷。
 
  上海至南京的600公里江面不见一条,位于两大城市间的江阴有一个以捕鲥鱼兴旺而知名的鲥鱼港口,曾经有几位客商身带数十万元住在宾馆里守候渔民,求得一条鲥鱼。望江兴叹,望眼欲穿。鲥鱼和人类也许是同龄的产物,几千年几十万年;她就这样一年一个产期繁殖后代,子子孙孙绵延不绝。五十到七十年代,农历小满到芒种这段时间,江阴人几百条丝网船和钩网部撒入江中,哪一艘船都会有几十条“美人鱼”。大部分鱼自贴上江阴鲥鱼的标记直送上海和杭州,解放牌大卡车就停在码头边把鲥鱼送到大江南北。小者四五斤重,大的10几斤条条肥硕鲜嫩,银鳞洁白。大的象少妇,小的象少女,秀色可餐的鱼美人,人们见了都觉浑身舒坦。喉咙口有了痒滋滋的感觉。这个季节的那个年代,物美价廉。江阴城区的大街小巷,从早到晚回响着新鲜鲥鱼的叫卖声。距离长江几十里的僻偏山村也有鱼贩子挑竹筐的身影。因为鱼的保鲜,一家人吃不完一条,鱼贩就剖成几段定价分卖。那时鱼价大概是每斤二块钱左右,老百姓吃上她,就象过上古代帝王们的日子。全家买上一段洗净清蒸,欢笑声中揭锅飘香,围坐一桌举筷品味佳肴,心头便涌起对家园对长江可亲可敬的乡情。据渔老儿阿苟回忆,七十年代每年有三千担,八十年代还有几十担,到九十年代中期还有几十条,如今让人扫兴而归。
 
  “这些小祖宗,贪得无厌的捕涝,还不绝种啊,”阿苟早些年就对着长江叹息,面对日益污浊的江流,南北岸线无秩序地开挖,长江两岸杂乱的油库,造船厂、码头没日没夜的喧闹,阿苟更是忧心仲仲。
 
  闭上眼,幸福地想着一幅奇丽的捕鱼夜景,五十年代浩浩荡荡的江面上,江帆点点马灯高挂象星星闪烁,江风扑面,波涛起伏,渔火丛中有父兄们高声的笑谈。朦胧夜色中,一艘艘满舱而归的木船驶向码头,阿苟常常作梦,梦见有一条鲥鱼从长江游向沙滩,到了岸边就变成“美人鱼”,向躺在沙滩旁青草丛中的他求爱;从梦中醒来时,他抹了一把脸,那是江风把浪花的水珠吹上了他的脸颊。
 
  有一条名叫春妹的鲥鱼真知道阿苟为她守候已经多年,她是在阿苟七十岁生日那一月游向他,生日那一天是他生命终结的那一天,上帝给人的生命真有那么计划有序。世间万物是因为凄楚才美丽,还是因为美丽才凄楚。读不懂阿苟的心空。鲥鱼因为美丽才凄楚,因为她碰上了阿苟而牺牲生命,阿苟的生命因为凄楚才显出他的美丽,他的英雄本色。
 
  B
 
  芙蓉镇是江边的一个小镇,长江轮渡沪宁高速公路组成一个叉字口,高级轿车,大型货车长途客车和农用车在道上穿梭。僻远的小镇呈现着一种蜕皮图新的氛围。站在小镇扬子江大酒店朝下望去,辉煌的建筑群铺排在大江两旁,从江边婉蜒流向镇上的河水清凉,这是天山的雪水融化流到江南,甜浸浸的。河港堤两岸是丛生的柳树和嫩生的青芦苇,芦苇里夹着一年或者几年前的白色芦花在风中摇拽着。这小镇存在至少有二千年的历史了。
 
  长江流过六万年,依然充沛而欢畅地流着,流进果园和山乡;流向农民的水缸和猪食槽;滋润着美丽的土地和子孙。
 
  站在江边,看不见已经尘封的冷寂,看不见历史和那些忠臣的热血,他仿佛.看见1949年春天解放军渡江的木船正朝着江南飞来。
 
  兴衰和存亡的家园,他看得很真切,1941年日本人侵略到小镇时他才8岁,他看见过日本人在江边松树林里强奸十五岁姐姐的事。20岁跨过鸭绿江,他是连队百号人唯一幸存的十个人中的一个,以后他没有离开过这条江,只想着当年部队首长的话,保卫和建设自己的家园,他就生活在长江边的小渔村,边种水稻边打渔,鲥鱼、刀鱼、鳗鱼、回鱼、虾米和螃蟹把麻脸婆娘养的白白胖胖,养儿女象苏北鸡婆生蛋那么容易,一鼓足气生了三对。于是,他决定守着这条江,做一辈子的鱼翁。
 
  从束冠而立,从不惑之身而知天命,从花甲到古稀,阿苟走过来了。他看见了村庄变成小镇,小镇变成城市;长江边有高大的造船厂,有大又圆顶的油库和粮库,有炼油厂、风景变得悠远又美丽。他常徘徊在即将被拓宽的军港旁边江滩上,仰望江边坠水的晚霞,觉得倾尽生命的华彩也无法写下自己人生斑斓。苦行的僧人一生都找不到自己的庙门。一条鲥鱼可以卖出了比他整个生命还要高许多倍的价格,他感到无比的怨恨。诗人说生命本身是一缸酒,越酿越醇,芳香馥郁的时光只有在明媚的春天。而今,连绵的春雨淅沥沥使他心里倾澡和不安,窗外无言的雨丝象一把利剪,剪碎了他青春的风景。鲥鱼给了他好梦成真,时间是个伟大的医生,把他凹凸不平的心灵抚平了。心如水流,需要涌动和波澜,心灵伤口的愈合反而使他变的身心麻木。他经受过痛苦的棒吓和枪弹雨林经不住的是梦的诱惑。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假如鲥鱼能进梦,如今人生可投江。“长江曾是孕育他生命的摇篮。而今再投入摇篮中去戏耍逗乐这有啥不好呢”。阿苟对他的小儿子说过无数次。
 
  他相信世上无难事,只要心诚,浩荡长江几千里,难道鲥鱼真会象腾云驾雾的龙一样成为动人的传说?阿苟已经象有了痴呆症一样,他的耳朵被炮弹震聋过,他把儿子家的小红袍金鱼也放生到江里,儿子问他时,他说可能猫吃了,其实他不呆,他懂得口袋里放一只马夹袋,每当看见路边屋下有垃圾时,他便拾起。他已经习惯了自己的生活。到中山公园溜鸟时,同伴们笑话他:“看看,开春了,花开了,鳗鱼又游出来了”。阿苟低头一看,裤扣的四粒纽扣一个也没扣上。他笑笑说:“六十几岁的人了,也忍的难受,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阿苟预料这辈子也许做不出啥惊天动人的事了。童年时,他在稻田里捉泥鳅,泥鳅不是鱼却成了宝贵的名菜,饭店里几十块一盆,阿苟弄不明白,这世道咋变的让人捉摸不透。公园有老头约他去乡下钓鱼,他一口拒绝“玩那种名堂没出息,哪有到长江里去过瘾”。他的生活情调与城市格格不入看见江水波动坦荡元比,他会想到宇宙,银河系和无数星星,那上面也有长江也有人也有象我阿苟这样的人吗?
 
  城市会把一颗孤独太久的心烧焦,化作一具僵硬的岩石。阿苟是个乡野游子,坐在江边,春天的时候他会想起秋冬的风景,夏天的时候又想起冬天的风景。长江两岸被雪覆盖的日子,一片银白世界,他觉得自己到了银河系另一个星球。
 
  C
 
  江南鱼米乡,小桥流水,一派田园风光,青瓦白墙的楼房沿着长江伸出的河港一溜排开。阿苟已经有二个星期在石桥上寻觅着,那石驳岸、码头和临河屋舍门口汰洗家什的村妇,在他的思绪长河里涌起波涛;那逝去的触目岁月使他痛心,他大口地呼吸清新的气息。芙蓉镇种着香樟和桂花,那是电视屏幕刚宣布的市树市花。哦,汽车大都替代了轮船。在江南,河是聚宝盆,有水的地方才富有,听着《苏州评弹》在小巷间回荡,有蜜蜂和蝴蝶向他扑面飞来。
 
  弯桥流水映着古塔的斜影,海关钟声响起的地方是大酒店和娱乐城。他拾起河边一颗卵石,投进水里,清水荡漾。他打开鸟笼,把一只漂亮的鹦鹉放走了。“自己找树乐去吧,老子不侍候你了”。他接着哈哈大笑。他去了烈士纪念碑,摸着冰凉的花岗岩碑身把热辣辣的脸贴在上面。有泪落进花坛里,他踉跄地回家,无力地坐在藤椅里,孙子看着的电视机里正放着时装模特儿的碟片,他闭上眼,叹了一口气。
 
  江边的房屋因为要建油库搬迁到城里,户口也由农民一下转为城市户口,城里还给他三个儿子都安排了三室一厅的大套住房。阿苟住在小儿子家,住房是全市响当当的花园新村,市里的大部分领导干部和百万千万富翁都住在那里,小儿子在政府里当一个科长。他讨厌住在儿子家中,觉得孤独无聊又无奈,他依然想着长江边那个小村庄,只住二十多户人家,没有偷盗、吵闹,大家一团和气有着鲜活的笑脸,大家一起捕鱼摸虾,看朝霞中的江南和江面的夕照,等待鱼虾进网或是上钩。
 
  他要回去,回到原来那个家,麻脸老婆死了,那里还是家,屋后山坡埋葬着他的祖辈,有着他欢乐的童年时光。他骑着一辆三轮车,车里放着从商店里买的面包馒头和饮料,还有一块大帆布,一把剖鱼刀和一张丝织小网。小木船还在后山竹林里放着,掮到江边抹上桐油灰就可以用,只要到江边就是他的天下。他可以坐一只采菱红木盆畅游长江南北,他可以在江边沙滩挖几个坑潭。捕几斤虾米解决一天的生活。他喜欢倾听螃蟹爬上插进江水里竹排上的声音。
 
  刚立春,人们就发疯了,所有的人都春心荡漾要干事情,或追求爱情或走四方求发家致富路,渔民和捕鱼的农民疯的更厉害。
 
  阿苟看着村庄被拆迁队弄的七零八落模样,心里不是滋味,便动手在江边搭起一顶帐篷。掮了二根水泥条和几块木板,又在砖堆里找出一口缸,正在建造油库的建筑工木呆地看着他,都认为他是一个有神经病的傻蛋。
 
  春讯一到,鱼是活蹦乱跳;春光一照,鱼虾发慌;渔民象收获庄稼一样朝大江大海里跑。阿苟光脚站在江水里,江水凉凉,把他粗壮的腿肚冻成青紫色,每年长江里要死几个捕鱼人。有时江边的草堆或飘浮的木板旁边就有被淹死的男人女人或孩子。长江是一条无法驾驭的长龙吗?阿苟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但江两岸和村里人还是前仆后继朝大江里奔。大船小船一溜溜耕耘着江面,盼望着水里的鱼儿跳上船落进窗。鳗鱼苗是大家追逐的主要目标,春天才有鳗鱼苗,一斤鳗鱼苗只要哺育几个月到秋冬时节就能长成几千斤的大鳗。成为大酒家和富裕小家庭的美味佳肴。鳗鱼营养价值高,大都作为对外贸易出口国外,“小小鳗鱼苗,条条似银丝,一块钱一条,要发财就捕鳗鱼苗”。顺口溜大人小孩都会说,成了大家的口头禅。阿苟靠鳗鱼苗发过大财,因为国家有禁捕鳗鱼苗的红头文件,他没有了张扬过。
 
  一九九四年春,渔民们捕捉不到鲥鱼河豚这些名贵鱼种,马上把目光转向鳗鱼苗,阿苟捉鳗鱼苗是三只指头捉螺蛳,十拿九稳。他几次打破过一天一夜不睡觉捉了上千条的记录,有的人家兄弟几个和父亲一夜辛苦就成了万元户。阿苟是个孤独老头,儿女们早已住进城里,他一人用滩耙头,用小木船在江边捕捉,捉上几百条也就心满意足。村里人劝他没人帮忙,做做掮客算了,广州来的客户暗里和他商量,由他设立一个收购点,每条尽赚二三角,每天搞几千块钱毛毛雨,他没有答应,他怕被国家渔政部门一旦发现,全部没收,血本全亏。
 
  实际上,阿苟很聪明,他早已想好了一个捕捉鳗鱼苗的好办法,怕被村里人仿效,一直不愿透露。
 
  那是一个星期天,他一早起床到食品城去买了一头苏北运过来的活肥猪,有二百斤的活猪,怕被村里人听见杀猪的叫声,给猪吃了老鼠药。死了的猪不破肚不出血,那年已经六十六岁,江南人习俗:父母六十六,女儿要送肉,他早已吃过肉,一个月吃了两只猪大腿,平均每天一斤多肉,他吃得身强体壮,力如老黄牛。他是趁着月光把肥猪扛到长江边沙滩上去的,他在猪脚紧紧系了尼龙绳,绳又系在江边松树林里的岩石上,然后把猪推入了江水里。他怕大肥猪被江水卷走,守候在离猪几十米远的地方整整七个昼夜。一头肥猪花了六百多块钱,他想,舍得孩子才能套得到狼。
 
  然后,疯疯颠颠在江堤上走着。这七天七夜里,他看着大肥猪被江水浸泡,先鼓胀肚子,再发出臭味在江水里象被煮熟了的水饺翻滚。看着浑身雪白,活了似的涌在波浪间的肥猪,阿苟想了许多,假如自己被扔进了江里也是这个样子吗?第七天傍晚,他拿了一根晒衣长竹杆,走到江边用竹杆一捅,肥猪象被水下的啥东西托了一下翻了个身。
 
  他一步步向江里走,慢慢地拉住尼龙绳。把肥猪拖上了沙滩。他不顾腥臭,把肥猪朝水缸里一掼。大肥猪立即破了肚皮,只有猪尾巴硬翘着。破了肚皮的大肥猪涌出一团团的银丝,银丝就是鳗鱼苗,在水缸里娓娓游动,闪闪烁烁的银丝。阿苟看了浑身起肌皮疙瘩,这就是阿苟的绝招,江鳗最喜欢吃腐朽的腥臭的东西,过去村里人常传说,从前长江捕捞的大鳗鱼,剖开肚子里面常有金耳环之类的东西,那是大鳗吃了人尸的缘故。还有许多鳗鱼苗朝外涌,不顾臭气熏天,他用手伸进臭烘烘湿热的猪肚里朝外掏,鳗鱼苗沿着缸边朝上窜,阿苟咄着粗气脸上露出笑容。傍晚,两个广东人来到阿苟家。阿苟说,照斤两算双方不吃亏,八千块一公斤,足足称了四公斤。
 
  “要现款”。阿苟向客人提示说。他怕拿支票上当受骗,广东人把鳗苗放在清水里过滤后放进装满水的塑料桶里时,他还在盘算卖价的高低。阿苟这手绝活又有谁知道,阿苟原打算再找个婆浪,想想年纪不饶人,村上有人对他说,阿苟无忧无虑子孙满堂再找个老伴吧。阿苟没吭声,假如晓得阿苟有几万块钱,给他做媒的人还要起劲些。
 
  D
 
  阿苟坐在江边喝酒,下酒菜是刚捕捉的虾米和泥鳅,芦苇里的螃蜞,山坡随便采挖的野葱,他吃的有滋有味。江凤吹过来,把他的裤子吹的象个气球,他没有扣紧裤扣的习惯,经常敞开着。为此,村子里的年轻女人们说他是“流氓老头”。他嘻嘻一笑,“那事我想也不想,你们提起那事,我倒又想了,谁愿意介绍一个娘们给我睡几夜,钱,我有!”说着从一块牛皮纸包着的小塑料袋里亮出一沓厚厚百元大钞。
 
  因为吃了江边鲜活的鱼虾,也活的鲜活,他已经习惯了江风和长江气息的腥味,七十几岁的人,看上去满脸皱纹,心却没有老,江水里有飘浮的污油,他就骂那些狗杂种坏了一春江水,破了他守侯江边等待鲥鱼的好心境。
 
  他便一边哼着《四季歌》一边拉二胡,这把腊黄发亮的二胡已经伴随他五十个春秋,他会用左手弹拉弦丝学猫叫狗叫,弦丝发出的声音真象猫叫狗叫也是他一大绝活,村子里的老头儿就喜欢他这一招,如今村子里的老头死的死跑的跑,活着的去中山公园麻将馆或者听评弹看摊簧。到了享受的年纪,政府还给每人每月发几十块烟钱,市内坐公共汽车还免费,老人们开心着呢?
 
  他不开心,他不愿这条江没有了往日的欢歌,从前的兴旺。他几年没有看过被人们称为“江中丽人”的鲥鱼了。
 
  一九九九年春四月,老家在扬州的江泽民到江阴视察大桥,扬州就在江北岸,也算是喝一江水的同乡吧,古时候称是皇帝,那么自己是个臣民,到了家乡拿不出家乡的特产来招待,是多么尴尬和遗憾的事。四月里唯一能表示的特产就是鲥鱼。然而,他日夜守候在江边整整一月连鲥鱼的影子也没见着,皇帝也没有口福,鲥鱼是最高贵的侈奢品,不知道江总书记有没有看到,他过江去扬州时仅几千米远的地方,阿苟在垂钓,阿苟用小木船在江边捕捞鲥鱼。
 
  他曾经养了三年的狗看见阿苟的身影追踪到他身边,通人性的狗趴在身旁,阿苟抚摸着狗头说:“城里人不喜欢狗,城里不允许养狗,如今你成了一只野狗四处流浪,委屈你了,我又不愿杀了你。”狗摇着尾巴低声地叫几声,阿苟感动地把大黄狗抱在怀里,狗耳朵竖起来倾听着江边的浪花飞践。
 
  浪花拍沙滩的声向富有节奏和韵律,帐篷里被西晒的太阳照得暖哄哄的,阿苟斜靠在帐篷旁的竹椅上,伸直双腿,脸上红通通,象桔子皮的脸皮油而亮,厚重的眼皮青又黑,打呼噜的声音很嘹亮。脚边茁壮的长着几棵叫不出名字的草,草叶翠绿。有一只小螃蜞从鞋帮上爬上了长满毛的小腿肚,他全然没有感觉。他太困乏了,但又是他乐意的,看见沸腾的江水,他的心才能平静。坐落在花园新村新住房,象总统一样的套房,冲浪浴池,钢琴房、书房都包容在一个大理石的洞穴中,大大的吊灯好象要砸下来似的。他的心受压抑,站在窗旁观看市政大厦和大桥美丽的线条,白鸽、风筝在文明广场飞翔,阿苟的心灵也随之飞翔。他在外没有亲友,没有谁可以打电话。他也看看报纸,唯一感兴趣提希望工程,近来的报纸刊登一篇报道,寻找一个名叫炎黄的人,十几年一个心愿捐款希望工程,他有时一般热血涌起,也想做一次炎黄。不愁吃不愁穿,整天住着大酒店一样每天收费几百元一样档次的房间,他的钱又有啥用?
 
  有一条鲥鱼正向他游来,象和阿苟相约好的似的,这是2000年4月上旬阿苟。生日那一个月,鲥鱼由上海吴松口逆向西游,每天游四五公里,游到张家港区双山岛时她休息了一天,双山岛把长江一分为二,北面是主航道,常有江堤被江水激浪冲击塌坍的危险,岛南是停泊各国远洋轮的内江,水流并不激荡,可以适合于她逆游。刚游过双山岛,她便听见了斜拉桥粗钢索在江面上象弹钢琴的声音,声音象电波洞穿江水波涛传送过来。她兴奋了,她长途跋涉的主命中有一个驿站就是江阴鲥鱼港,虽然的鲥鱼港已不通船基本被污泥淤塞。但那里毕竟以她的名字命名她得到江阴人的尊重,她计划在鲥鱼港外的沙滩湾一个名叫鹅鼻嘴的地方旅居三日,然后一直向西过南京,她不想在镇江的金山寺口外和扬中旅居,从前的许多鲥鱼的姐妹旅居长江中游,如今是车马冷落稀,姐妹们越来越少。况且,这次鲥鱼春妹独自旅行有着极其重要的任务,连姐妹们都不知道,当三个月后回归东海时,她才可以自豪地宣布,她是去产卵的,她为这条名叫长江的河流作过贡献,她繁育了自己的子孙,鲥鱼将子孙不息延绵千年万年。可她没有想到,有一个在世纪之交就要结束生命的老头阿苟耐心等待她已经几年了,乞盼的目光让人同情。信守诺言的旅途上就葬送美好青春的鲥鱼,投进了阿苟的圈套。娇贵的客人没有想到,即将告别人世的阿苟还撒下了最后一网捕获了她,正在产期的鲥鱼是得了龙王的指令请了产假走上这条冤枉路的,她前世和阿苟结了怨仇吗?不,不漠视不对抗自然,与长江赖以生存和谐相处的只有阿苟了,她象情人一样投入了阿苟的怀抱。
 
  E
 
  污浊的油污是天敌,化肥和农药是鲥鱼姐妹的避孕药,色织厂的颜料、造纸厂的秽物是她们的拦路虎。名叫春妹的鲥鱼作了一次旅行,沿途的风景触目惊心。她不明白,导致这一切的后果也将央及民众。水质恶化,过度滥捕使她们绝种了。日益疏远曾亲密往来的朋友,不是鲥鱼的错。因为游荡在天山流下的雪水里,鲥鱼才浑身洁白,晶莹透明。在大海时也是灰黑的胸脯,是和长江的鹅卵石擦亮了她的翅膀,她是四月上旬阿苟生日傍晚碰上阿苟小木船和丝网的。
 
  那天傍晚,蓝天白云,春风荡漾温馨吹沸在江面上,江水映得透亮,春妹原本在江底游,朦胧中忽然有一个念头上来,她想浮上水看看大桥的雄姿,正当她探头的瞬间,她看见了鹅鼻嘴公园的风光,有一艘名叫江上世界的豪华游轮迎面扑来,她赶紧下潜,碰上江边暗藏在水里的巨大岩石,在她头昏脑胀随波逐流时,她撞进了阿苟撒下的丝网里,阿苟是趁着五点左右渔政航管部门的干部下班的空隙里把船划进的江里。
 
  阿苟感觉到撒下的丝网有浪花飞贱,他认定是一条大鱼撞上了网,于是阿苟轻轻移动木船轻拉丝网,丝网拉得越急,鱼就跳的厉害。
 
  把丝网从水中提起来时,阿苟的眼睛睁的老大,他轻声说:“是你啊,鱼美人”。春妹离水不到一刻钟就死了,临死时睁圆了双眼看了阿苟一下,动了感情的阿苟用左手给她抹上眼晴的同时,有几滴泪落在她身上,“想不到几年不见,你还那么漂亮,一见面你又这个模样,我阿苟对不起你,我儿孙满堂,我不应该就毁了你,我这象不象日本人到中国杀人一样”。他想起被三个日本人强奸的十五岁姐姐,越想越气,老泪纵流,阿苟手中的鲥鱼大概有五公斤份量。他把鲥鱼放在水缸里,跪下双腿对鲥鱼说:“列祖列宗,我对不起养育了自己的江啊,我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捕鱼。鱼啊鱼,我的子孙也许以后再也见不到象你这样的鱼了,他们就是富的流油哪怕用黄金做鱼骨、白银打鳞片,宝石镶鱼眼,水晶雕鱼翅也不会象你这般美丽贵重,鱼啊鱼,我这老不死的大糊涂,我是罪大恶及的祸手。”
 
  话音刚落,江边的沙滩忽然刮起一阵大风。
 
  受过风寒的阿苟蹒跚着踩着三轮车,他的背影忽然间佝倭起来,他踉跄地在花园新村上楼时,头昏眼暗,他躺在床上时,儿女回来了。
 
  当小儿子看见一条银白闪亮的鲥鱼躺在客厅大理石上时,惊讶得目瞪口呆,他一一打电话叫来兄弟姐妹,坐了满满二桌。
 
  阿苟坐在床上说:“这是爹的命换来的,好好吃吧,这是最后一次最有滋味的晚餐”。
 
  “爹,这打鲥鱼恐怕可以卖几万块钱吧”儿女们问他。几万块钱能买到这鱼?买一条来看看?!阿苟很是激动,“我欠下了老祖宗一笔债啊”。第二天清早,阿苟骑上三轮车去了江边,他摇起小木船去了江面,风平浪小,春风有甜甜的味道,是山坡菜花和桃花盛开传来的芬芳,山坡上有哭喊声,那是清明前后祭扫亲人的虚情假意,阿苟想道。阿苟的生命与水与鱼有割不断的情缘,傍着长江水而眠,这是一种柏拉图式的享受,阿苟虽然没有文化,也渴望在静谧的寂寞里,让纷乱的思绪滤过尘世的喧哗,获得心灵深处的内省和超脱。
 
  他走在松软如毯的沙滩上,沙沙的脚步声后留下串串足迹深深浅浅,他想念着鲥鱼,惊诧生灵的悠闲清韵和纯情,身子就空灵的要飞翔,心变得清朗而润泽。偶尔有几声鸟呜,也许是江鸥,阿苟拿起二胡上了小木船,凝望月亮拉起二胡,随着小木船在江水中荡漾。他没有陷入沉思,他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他哼起刘天华的《光明行》,二胡却缓慢而从容,他改变了曲子,他坐在芦苇席垫底的船头本板上,思绪象波浪迎向月光一样亮丽。
 
  夕阳染成柔美的红色铺在江面上,江面象一床丝绸的被面,紫红色的天幕飘飞着云和高烟囱里扬出的烟。他好似倘祥在秀丽的田园上。
 
  他的耳边陶醉在幸福中。那时,他是班长,班里只三个人,他一声令下集合起兄弟,号角在远方响起,战士们上了汽车,战友们束紧皮带,装上干粮,汽车驾驶室里,他卸下子弹夹,这时归国。善良战胜了邪恶,生命战胜了死亡,威力无比的志气改变了命运。新中国诞生已经五十年,还需要我何用?
 
  “让我做一条鱼自由自在地游”,阿苟自言自语。绷紧的弦忽然嘣的一声,响起一串激越自豪的旋律,接着有片刻的宁静。然后是永久的小木船拍打江水的声音,江水和小木船接吻的声音。小小浪花推动着小木船调了船头。船上守候着明媚春天的是阿苟的灵魂。
 
  
责任编辑:胡俊月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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