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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速公路上的跳蛙

发布于:2014-10-13 12:25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高德烈
     一
 
  从花洒涌出来的水流很整齐地击打着地面,恍若暴雨的侵袭,黄火峰听着卫生间里传来的雨声,摸了摸几乎光秃秃的脑袋,脸上的笑极具深意。这应该是霏的习惯,她总是这样任由花洒的水耗费,因为化妆是一件很寂寞的事。有人说过,女人不化妆就相当于裸体,可是,卫生间里的霏是裸着的,她就这样裸着、很仔细地对镜贴花黄。
 
  霏的床很舒适,也很容易使躺在上面的人犯困,即使是被性欲沸腾的男女,陷在这柔软的大床上,或许也会收敛起荡漾的激情,酣然睡去。黄火峰几乎要睡着了,在这种疲倦的等待中,他百无聊赖地摸过霏丢在床头柜上的手机,随意翻看几行,笑容便凝结了起来。
 
  黄火峰是个很操蛋的人,原名黄三泰,之所以改名火峰,是因为他在大学期间,忽有一天觉得武侠小说中的黄三泰救了挞子皇帝,还出手伤了道上的朋友窦尔敦,实在不是什么仁义的古人,便自己取了火峰的名字,另一个原因出于他对红色的喜好已经达到了变态的程度。其实,这家伙用黄三泰的名字实在太贴切了,如果时间倒退一百年,黄火峰不是落草的贼寇就是杀人的绿林,他的这种性格一直在张扬着:在学校做美工设计课程时,他把一座依山傍水的城市画成了以红色为主色调的国画,除了几间草庐之外再无其他建筑,此举令导师哭笑不得;学生本应有学生的本色,黄火峰偏不,他以没钱买剃须刀为由,蓄了一把大胡子,搭配已经过颈的长头发,数次让校门口的保安认为是接学生的家长,若说起他的座骑就更加惊人,没有人见过哪个大学学子骑着一辆哈雷戴维森牌的太子款机车招摇过市的,而且就在那一年,同型号的哈雷机车在中国只销售了10辆,黄大胡子连同他的亮丽机车在校园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也招来了无数女生的青睐,但他仿佛自宫了一般全无兴趣,至少霏出现在校园之前是这样的。黄火峰爱机车,也爱喝酒,更爱酒后飙车,所以那辆哈雷机车终于不得善终,黄火峰的一条腿骨也随之不得善终了。总而言之,他……很操蛋。
 
  所以,黄火峰的爱情也很操蛋。
 
  当他第一次见到霏并知道了她的姓名之后,第一个动作就是如同落草的贼寇抢押寨夫人一般拦住了霏的去路,面沉似水地直言不讳:“做我女朋友吧,从今天开始。”
 
  比黄火峰晚了两届的霏被吓得花容失色,夺路而逃。
 
  当天晚上,这所学校历史上最动人的一幕上演了——黄火峰在霏的宿舍楼下剃须刺配,只不过他没找理发店也没找纹身馆,全凭自立更生:他站在楼底的开阔处,用美工刀一绺一绺地割掉大胡子,直到还剩半寸来长、露出胸前的皮肉为止;接下来,又用同一把刀缓缓地在胸前刻下了霏的名字,那一瞬间,胸上的皮肉红了起来,黄火峰却似乎被这血色浸染的更加兴奋,他找来了镜子,为的是把霏的名字刻得端正而美观。且不论霏的表现如何,出来驱赶黄大胡子和围观者的舍管阿姨当场惨叫一声瘫倒在地。
 
  这是黄火峰的第一招,名曰“敲山震虎”。第二套动作叫“发动群众、坚闭清野”,说着简单,可操作程度却不是任何一个大学生都能够胜任的——好在黄火峰彪悍的外形以及刺血明志的风格足以令那些细皮嫩肉、胡子还没长全的男生们望而生畏,此公每天晚上都会来到女生宿舍楼下,轰走每一个男生,而且风雨无阻。这个举动貌似帮了舍管阿姨的忙,却让其他前来赴约的男生苦不堪言,硬冲,斗不过黄火峰的狠劲儿;忍让,放不下心底的作祟情魔。时间久了,霏的闺密们为了自己的花前月下不得不当上了黄火峰的义务帮凶:为了大家的福祉,你就和那个大胡子约个会呗?
 
  好女怕缠郎,黄火峰胜出,只不过目前他赢的是第一局。有句糙话儿,长成包子样就别怨狗跟着,黄火峰凭借耍狠的手段抱得美人归,这种程序立即风靡一时,平时校园里的白面书生开始扎堆练块儿,外形上也潜移默化,大家都在殚精竭虑地向“型男”努力,终于有一天,一个初具规模的低年级“型男”向黄火峰叫板,非常勇敢地向霏抛出了橄榄枝。也许是为了观赏黄火峰被醋意燃烧时的表现,霏接受了低年级“型男”的邀请,去学校旁边的水库游泳。
 
  这是一种难免会引起暧昧联想的娱乐活动,一个女人能够半裸着和男人约会,就是暗示男人可以通过努力与全裸的她继续约会。但霏没有想到的是,被醋从头浇到底的黄火峰能够生出怎样的火气来。
 
  这个倒霉的低年级“型男”姓洪,谐音与黄火峰的姓同属颜色,而且还是能够令黄火峰兴奋的颜色。
 
  穿着泳装的霏坐在水库边的一块大石上,远远地看着洪黄两个男人。
 
  男人殴斗拼的不止是气力、技巧与斗志,还要拼装备,一个仅着泳裤的男人在衣着整齐的对手面前是不会有斗志的,洪型男的肌肉不及黄火峰,气力不及黄火峰,装备不及黄火峰,而且看起来斗志也即将不及黄火峰了,很快,崩溃的洪型男开始逃窜。但水库不是海滩,光着脚在石头上逃跑自然不会比在沙滩上漫步更快,黄火峰在洪型男的腿上结结实实地踹了一脚,又薅住他刻意模仿自己的长发,再一脚便把他踹进了水库。黄火峰转过身来,慢悠悠地踱到霏的身边,使出强盗般的力气把霏扛起来,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肩上的霏便立刻醉了,这个大胡子象强盗,更象骑士,为了公主而决斗的骑士。
 
  黄火峰这两脚都踹在了铁板上。
 
  洪型男被附近的泳客捞起来的时候,不仅胆寒,而且身躯也险些冷掉了:黄火峰踹断了他的一根胫骨,只要不是经过刻苦锻炼的残疾人,胫骨断裂的游泳高手下了水也就是个找死的手段。于是,争风吃醋变成了谋杀未遂,黄火峰趟了大狱,入狱前丢给霏的最后一句话是:出来我就娶你。
 
  此时,刚刚刑满释放的黄火峰躺在霏的床上,霏的手机里与某个郑姓医生火辣辣的短信激怒了黄火峰,他侧过耳朵,卫生间里的水还在无辜地流淌,裸着的霏还在化妆镜前忙活。他站起身来,扯开了红色的衬衫,棱角分明的胸前,霏的名字依旧红通通的;他推开门,仍象强盗一般扛起了霏,霏清脆地欢叫一声,手中的唇膏掉落下来,在地板上撞了一个绛紫色的图案。
 
  二
 
  郑重仰起脸来,很郑重地看着天。
 
  天似乎是蓝色的,所谓“似乎”,只因为郑重的太阳镜也是蓝色的。于是,他摘下太阳镜,却又不想再分辨天空的颜色,就怏怏地坐回了驾驶室。
 
  那只跳蛙正在发条最后的一点力道驱使下挣扎着跳动,终于“咔嗒”一声安静了下来。郑重喜欢这种幼年时代的玩具,由于他的喜欢,妻子也便跟着喜欢了,既然妻子可以喜欢,霏自然不用说。尽管如今这种玩意儿几乎绝迹,但郑重的车上从未少了它,就搁在别人用来摆放香水瓶、招财猫或各种小佛像的地方;他的办公室里也有一只,那是用来逗小病号的。
 
  妻子买的那只跳蛙早已跳到尸骨无存了,眼前这一只是霏买来的,虽然大体相同——同样的金属外壳、同样的会骨碌碌乱转的塑料眼珠、同样的极为丑陋的脚爪,但霏在跳娃绿色的后背上画了一个唇印,用的就是她最喜欢的绛紫色唇膏。
 
  郑重把后背和后脑勺都放在舒适的真皮座椅上,前方的长龙依旧没有任何变化。长假期间,半个中国的人们忙不迭地从家里溜出来,在各条高速公路上扎堆儿地等待,仿佛在路上堵车才是真正属于节日的娱乐活动。当然,这里也并不全是等待着奔向各个景点的游客,第一次堵车的时候,郑重倚在路边的金属护栏上观察了一会儿,归心似箭的返乡客、挣钱忙到顾不上过节的货车司机,还有赶赴现场处理事故的警车,都无可奈何地堵在这里,年轻的警察还会冲着对讲机大吼大叫地干着急。诸如此类,无论是哪一类,心态大致相同,那就是急。相比之下,郑重算是另类,因为截至目前,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方向,既然没有方向,也便谈不上着急。
 
  被妻子发现自己与霏的事,并不算意外。很多民间社会学家称,婚外情这种事事往往在当事人所在的城市里妇孺皆知之后,遭受绿顶之灾的另一方才有可能获知。事实也确实如此,郑重所在的医院院长曾不止一次地暗示他要“注意影响”,就连同一个小区的几位长舌妇也经常在他身后指指戳戳,因为他每次夜间出门“急诊”时总会在小区门口“偶遇”那位穿着时尚、外貌艳丽的年轻“女病人”。而直到两天前,妻子才很不经意地闯入郑重的医生办公室,看到了坐在郑重腿上的霏。
 
  不知从何时起,郑重希望妻子知道他和霏的事,同时又不希望这样。很多人都觉得婚外情不靠谱,其不靠谱就在于,在这样的故事中,总会有或男或女的其中一方持有游戏心态。他们把情人的互吐衷肠、餐厅小酌、人约黄昏都视作是奔赴床上的序曲,一切都是为了床,爱谁谁,都只是为了床。在这个行列中,郑重仍然算是另类,他喜欢霏,他爱霏,不仅仅是因为霏年轻漂亮,也不仅仅是因为霏的活泼可以为他消愁解闷,更不仅仅是因为霏和他都喜欢苏曼殊的诗句“佳人名小品,绝世已无俦。横波翻泻泪,绿黛自生愁”,可是撇开这些不仅仅之后,郑重说不清他为什么爱霏。总而言之,他认为自己和霏绝对不是庸俗的婚外情游戏,而是惊天地泣鬼神的、超乎经典的爱情,他要娶她。所以,他希望妻子知道这件事。之所以不希望,是因为他还不知道该怎样应对妻子的表现。
 
  此时的郑重就象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惹祸是极其痛快的,同时也怕老师找家长。对,就是这样的一种很舒畅的痛苦。于是,他在妻子还没有作出任何反应的时候,就迅速离开了,并堵在了高速公路上的车流中。
 
  这次外出早在郑重的计划之内,他不止一次地让霏和他一起“私奔”,去云南、去西藏,甚至出国,把向往的地方转个遍,再找个山清水秀的所在殉情(呵呵,殉情是玩笑,好日子还没开始呢)。然而独自外出却不在他的计划之内,霏拒绝了借此机会“私奔”的邀请,没有任何理由。就这样,原本可能风情万种的私奔变成了单身逃亡,因此,感到非常不安的郑重放弃了对出走方向的思考,只是不停地拨弄那只染着霏的绛紫色唇膏的跳蛙。
 
  当然,霏一向是不服从郑重指令的。她绝对是个被父母宠坏了的女孩,漂亮而任性、聪明而霸道、温柔而强悍,之所以冠以这些毫不相干的词汇,是因为事实如此。她会把年近不惑的郑重强拉进充斥着90后男孩女孩的迪吧里摇头晃脑;她会象沤气一样在郑重的皮包上挂一只绒布小熊而且责令他回家也不许摘下来;她会在情人节那天要求郑重扛着一只比他个头还高的布袋狗在大街上挽着她招摇过市;她会给郑重起名叫“郑笨笨”,所以她自己的昵称必须是“蛋蛋霏”;她还会命令郑重在两天之内必须学会电脑游戏以便陪她一起玩……诸事如此,纵然是床上的嬉戏也得由着霏的性子,而郑重则很幸福地接受了她的一切安排,所以,郑重也习惯了霏的不服从,他把她视作上天赐给他的礼物。
 
  郑重曾经思考过,霏为什么会和自己在一起。郑重是个薪水并不高的医生,当不起包二奶的富豪名头;郑重是个皮肤黝黑的小个子,型男、肌肉男和奶油小生与自己都不挨边;郑重是个肾虚的亚健康者,在床上的表现连自己都不大满意……由林林总总加起来的各种不自信使郑重无法继续思考下去,唯有平时那些出于职业性的养生建议或许能被当作关怀与呵护的象征吧?郑重只能拿这个理由来糊弄自己:这丫头一定是缺乏父爱呢!
 
  胡思乱想一番,郑重绕到车头前眺望着,车队依然不见首尾,已是傍晚,天边的蓝中渗出些许红色来,一幅惨然的暮色。
 
  他把跳蛙上紧发条,放在路边的护栏上。
 
  绿色的跳蛙被笼罩了一层金色的光环,金属的质感立刻柔和了许多,这东西咔嗒咔嗒地蹦了几步,就从狭窄的护栏上一头摔了下去,好在那里是一丛野草,虽然四脚朝天却仍在蹬着那对丑陋的脚爪,郑重看到,绛紫色唇膏蹭在了那蓬已呈现出衰败的野草上。
 
  郑重把不再挣扎的跳蛙拾起来,重又放在护栏上,跳蛙瞪着两只塑料的眼珠,与郑重对视着。
 
  最后一丝光线将被收尽的时候,雨下起来了,不大。高速公路上的人们包括郑重和那只跳蛙慌慌地逃进各自的车中,车内的灯陆续亮了起来,于是,整条高速公路恍若一座规模不大的城镇,灯火阑珊。车窗上的雨滴把各式各样的灯光拖曳得象幅印象派油画,含糊而斑斓,与郑重的生活一般。
 
  郑重打开了逃出来之后就关掉的手机,正想查看今天夜里的天气时,手机猝不及防的响了起来,是霏。他急切地接通了电话,刚想问些什么,却听到了春情泛滥的声音,熟悉的是霏沉醉中的呢喃,刺耳的则是一个男人如狼般的嘶吼。忽然感到屈辱的郑重在挂断电话的那一刻,清晰地听见那个男人在电话里恶狠狠地说:霏是我的!
 
  郑重忿恨地打开车窗,雨滴与风一同冲了起来,初秋的晚上竟然令他从心底冒着寒气。这时,又响起了清脆的短信提示音。
 
  三
 
  同样,郑重的妻子也正在遭受屈辱的折磨,在郑重不告而别后,她终于有时间在客厅的沙发上故作冷静地坐了下来,期间,她摔掉了茶几上的三只遥控器和两只玻璃杯。从疯狂、绝望到真正的冷静,整个过程历经了一天一夜,直到接到儿子班主任家访的通知后,她才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与班主任的座谈草草结束,她仍旧把自己丢在沙发上,无声地咒骂着郑重,但心底的语气已经缓和下来,她看着全家福里儿子稚气未脱的脸,终于下定了决心。
 
  电话里,一个女声机械地重复着“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她狠了狠心,给丈夫发出了一条短信:回来吧,儿子早恋了。
 
  高速公路上,郑重下了车,看了看前后不见首尾的长龙,这是一个进退两难的局面。他苦笑着,抓起那只跳蛙远远地扔了出去。

责任编辑:陈凤玲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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