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汉水源头

我脚下的这条小溪，清清浅浅的，它用绵软的舌头，一往情深地舔着我的脚踝，温驯得就像家养的小猫小狗，一路撒着欢儿，不紧不慢地逶迤东去。就是这条看似极其平凡的小溪，从我家门前流过，照亮了我童年贫穷的日子，带给了我无穷的幸福和快乐，至今仍然在我梦里萦绕不去，千回百转。我喝着甘甜的溪水长大，它不仅给了我强壮的身体，还给了我灵感和智慧，让我妙笔生花，文思泉涌，写出了一篇篇美文，从此走上了文坛，我为此常怀感恩之情。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未，我背着简单的行囊和无尽的乡愁，告别了门前那条陪伴了我十八个春秋的小溪，告别了故乡和亲人，踏上了漫漫长途，一路南下，开始了我人生的漂泊之旅。多年后，当我读了很多书、走了很长的路之后，我才惊讶地发现，当初我离开故乡的路线，与我家门前那条小溪离开我的故乡的路线是多么的相似啊！那时我才知道，那条从我们村子后面的深山里流出来的小溪，和我的童年相依为命的小溪，给了我的童年无穷乐趣的小溪，竟然是闻名遐迩的汉水源头。我曾在一篇小说里写过，我故乡的村子后面是一座苍苍莽莽的大山，浓荫蔽日，沟壑纵横，相传汉王刘邦曾在此山屯兵，因而称之为汉王山。至今仍留有拴马桩、磨刀岭、马尿池等遗迹。刘邦在咸阳失利后，带着残兵败将退守汉中。刘邦毕竟是一代英豪，他看出了汉水蕴含的神性和灵性，便溯源而上，在汉水源头嶓冢山（为了纪念刘邦，人们把此山改名为汉王山）安营扎寨，凭借山势险要，在此招兵买马，待到羽翼丰满时就率兵出山，在相距不远的汉中城南筑台设坛，祭天拜将。韩信被拜为大将后，统帅三军，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北出汉中，定三秦，百战百胜，从而辅佐刘邦建立了西汉王朝。　　

多年后我才悟到，那条汉王山孕育的小溪，充满了神性和灵性的小溪，看似清浅的一线，却像刘邦一样韬光养晦，暗中积蓄力量，充满了远大的志向，最后浩浩荡荡自西向东蜿蜒而去。汉水有容乃大，沿途接纳胥水河、旬河、堵河、丹江、唐白河等江河，一路高歌猛进，最终流入湖北，灌溉了肥沃的江汉平原。最后注入长江，是长江最大的支流。汉水流出我的故乡，在走向长江和大海的漫漫长途中，沿途经过的主要城市有汉中、安康、十堰、襄樊、武汉等。汉水以独特的历史文化底蕴辉煌了这些城市，造就了这些城市；这些城市也因汉水而闻名于世，从而创造出了经济的繁荣和文化的昌盛。　　

汉水发源于陕西宁强县大安镇烈金坝村汉王山白岩湾。烈金坝是生我养我的故乡，一个有百十户人家的村庄，这儿依山傍水，风光旖旎。村子旁有一棵枝繁叶茂、形若华盖的古桂，它生有七根巨大的枝桠，每一个根枝桠都要两个人才能合抱。每当金秋时节，满树的丹桂开了，香气馥郁，方圆十里可闻。桂树的后面便是建于唐代、毁于“文革”的禹王宫遗址。禹王宫被毁之后，在遗址上修建了烈金坝学校。我初中毕业后，烈金坝学校从这儿搬出，选址另建。古桂东侧有一条小溪，静静地从学校旁边流过，它就是从汉王山白岩湾流淌下来的汉水源头。当初我坐在桂花树下的教室里读书，渴了就跑到小溪里喝口水，甘甜爽口，回味无穷；累了就掬一捧清亮的溪水洗把脸，顿时神清气爽，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现在回想起来，我的学生生涯在如此厚重的历史文化底蕴里度过，是多么的幸福和惬意啊！　　

顺着小溪向北望去，有一座云雾缭绕、气势磅礴的大山，它就是闻名古今的汉王山。由古桂旁进入小溪，沿羊肠小道北上，便进入了一道幽长的大峡谷。峡谷绵延十余里，中间是一线清亮的溪水，两峰夹峙，显得幽深而神秘。沿峡谷前行，有寻幽探胜之妙。溪水越来越小，前行约十余里，有一座高峰耸立在面前，山峰半山腰有一片陟峭的岩壁，在苍绿的山野里十分醒目，这就是当地人称作白岩湾的地方。援木攀行，走至半壁，有一个藤木掩映的石洞，高不过四五米，仅容一人躬身爬入，不知其深浅。我儿时曾经向洞内爬，但只能前行六七米，再向前身子就被岩石卡住了，只闻石洞深处传来潺潺水声。洞前有一个坪坛，为人工所砌，据说是古代人祭祀活动的遗迹。洞口还有一块钟乳石，形状像牛，长满绿苔，俗称“石牛”。石牛的背部和臀部有八个形如蝌蚪、貌似天书的大字，因自然的风化和水渍的漫漶，字迹已残缺不全。这块石头人们叫它《禹碑》，据传此字为大禹手迹。遗憾的是这八个古字，在“文革”中被凿毁，幸有拓片存放于县文化馆内。石牛头向洞里，把一个肥大的屁股露在洞口。那一线清亮的溪水就从石牛身下流出，起初只是一股涓涓细流，远伸成溪，便是传世已久的汉源之水。　　

相传当初汉水泛滥成灾，祸害乡亲，方圆数百里深受其害。后来大禹治水来到此处，他赶了一头神牛，让它堵在洞口，震住汉水的暴戾之气。大禹为了防止神牛耐不住寂寞，偷偷溜走，便盖了一道神符在它身上，让它千年万年留守在此。这就是石牛的来历。人们为了纪念大禹治水的功德，便为他建造了禹王宫，世代香火祭祀。　　

我漫步在汉水源头，心绪久久不能平静。在大禹治水前，这条从深谷里流出来的溪水，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温驯，静静地趴在我的脚下。它当初肯定意气风发，踌躇满志，高昂着头颅，浑身充满了无穷的力量。当它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出深谷，浩浩荡荡奔向长江，以为志在必得，没想到事与愿违，一出山便泛滥成灾，淹没了田园，给沿途百姓造成了惨重的损失。当大禹用神牛震住了它的暴虐，它终于幡然醒悟，从而变得内敛，变得老成，变得谦逊，变得韬光养晦，不仅滋养了沿途的百姓，还终成大器，经过长途跋涉抵达了长江，成为长江最大的支流。　　

我站在汉水源头，向脚下这条看似平凡的小溪，低下了高昂着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