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冰丝袜的记忆-----思念奶奶

今天,穿白大褂的时候，给一位68岁的老伯戴电子耳膜时，偶然发现他的脚上是圆口的藏青色布鞋，脚面那质感细滑的冰丝袜，米白色，有着凹凸的横纹，似曾相识的感觉扑面而来。

原来，想念奶奶了，她走了已经有大半年，我一直在清醒和迷糊中回忆着许多个黄昏，颤巍巍的一个老人，眯虚着浑浊的双眼仰望着天空，身后是红砖青瓦房，面前的瓜果蔬菜绕篱笆，她在夏季里悠然的摇摆着芭蕉扇，讲述村子里的逸闻趣事，所谓：“秀才不出门，知道天下事”。我就伸出又白又嫩的小胖手，在她目前晃，“看我呀，奶奶。”用了拇指和食指捏她手背上那干瘪漆黑的老皮，一拽就成了双层，可以挺立到我眼睛眨巴好几个来回都不缩回去，“嘻嘻，我多年轻啊，粉红的皮肤都可以掐出来。”她从不生气，张开就剩下两颗腮牙的嘴巴笑：“小剁头的，我老了不中用了，你还小孩子呢！”那时，她的34码小脚一定是穿着圆口的黑布鞋，清爽的白色袜子。

小时候，我谁都不在乎，就怕哪天一睁眼她跑了，村上的老爷爷老奶奶都悄悄的闭上了眼睛，吹吹打打三天后，就永远的不见了。我的奶奶比他们都还大些，她已经80来岁了呀！爸爸妈妈要种地要养猪，还要做点小生意，好给我买花衣服，倘若我要是把泥巴抹在毛巾上当肥皂用，还要用鞋底打屁股，完了画个圆圈站里面晒太阳。奶奶就不，她老了，什么活也不用干，哪儿也走了不，我来谗瘾了吮吸她的奶子两口也不打紧，她的烟袋很辣，还呛人，也是我偷偷尝过的。我很胖，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吃了她柜子里的糕点。曾经晃着她胳膊说：“你得把我带大啊，我考上大学挣钱给你买好吃的。”奶奶就笑，说那得多久啊，怕是等不到了。我就怅然的跑太阳下看影子，是啊，还只有小山羊那么高。

在学校的课外强化班里，在考前的夜车常开中，我幸运的发挥超常，考上了师范，培养费是一万。家里东借西凑，总也帮我备齐了。所谓“金榜题名”，16岁的那个夏天是感同身受了，很风光的走亲戚，会同学，到处都是羡慕和赞美的眼光，因此也得了好多零用钱和新衣服。就要离开亲人，告别小村，到县城读书了，每天都是兴奋的，四角朝天，看我喜欢的小说和电视，那天晚上吹着风扇，发着呆，妈妈近来了，给我拿了双白色的冰丝袜，脚底板用了块白洋布缝上了，细细的针脚，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四周，乐呵呵的接过来看。“嗨，奶奶给的，还真好玩呢！”套在脚上试试看，酥酥麻麻的，好象在小河水里被青草拂过一样。妈妈说要是城里同学笑话就给拿回来。我阿贵才不呢，这是奶奶的礼物啊，高高兴兴的穿着它，上体育课走口令特别舒服。可我终究是最偏僻的乡镇最闭塞的小村出来的，很快就发现音乐课上的唱谱寻不着调，国庆活动缺了双漂亮的小皮鞋。奶奶的冰丝袜，不知何时在方口鞋里也磨出了洞，终于不知不觉的弄没了。

今夜，灯火如昼，春雨淅沥，庭院的小白梅垂立在东北角，正是家的方向，正是奶奶的方向。我不知道是否有一扇窗，打开就能看见天国的亲人，奢望的想要奶奶知道，八年以后，孙女终于明白你的当时的一片寄托，你希望我过的优雅，过的宁静，是不是？你身无长物，冰丝袜是你唯一的好东西，用了老花的眼睛，借着煤油灯暗淡的光芒，一针一线缝出个结实细腻来。可惜，你永远看不到我出嫁了，要是你还在世，一定跟你讨要句祝福或者轻轻的有个抚摩。奶奶，这世界，再没有人像你那样爱我，爱的没有是非观念，没有尺度，只是不停的要我多吃，多歇息，然后永远像五岁那样，头戴你别的月季化，穿件鹅黄色的汗衫，满院子捕蜻蜓。

然而我却一味的辜负您，来上海一年后第一次回家，妈妈就催促我赶紧去看望你，因为大伯曾经骗你，说小丫头在外面找了婆家，永远不会回来了，你到临死也别想再看见了。你就天天拄了拐棍，在大马路上张望，前后不过200米的土路，连名儿也没有，你就盼望着奇迹出现！我跟你讲外面的世界多精彩，你只是呢喃：“能吃饱么？”有添加一句：“活儿累不累？”告诉你只是说说话而已，你有点迷糊：“不出汗也能挣钱啊？”后来你干脆就理解为我还在读书，唧唧咕咕说了声：“这书怎么也念不完呢！”你没好意思说出口，不是说好了五年就回来教书的吗，每天回家跟你聊天做饭的。

家里的院子那么小，村子前后不过二里路，曾经繁华如梦的县城于我也成了小天小地，奶奶你的故事也太陈旧了。心只有一分钟内想留下来陪你，马上又要飞了。那天，哥哥发信息说你不行的时候，我泪如雨下，从闵行到嘉定的车上，当着全车的人，抑制不住的泪水肆意流淌，为什么我不能陪伴你几年，为什么要让你那么孤独那么忧伤的离开呢，我再不能听见你说话，再不能叫奶奶了，从今以后，巷子里再没你等我回家，为什么这么自私，只眷恋尘世的繁华，被物质的欲望追赶着飞奔，那刻我多么希望你别走啊，马上我就辞职回乡，跟你一起过日子，陪伴你不那么落莫。

你走后，夜里经常梦见你，醒来抱着狗熊哭泣，后来经常有你在诉说着那边的凄凉，我念诵《地藏经》为你回向，可终于因为过分恐怖而放弃，过年回家，看到你住了三十多年的老宅，房间里只有你睡过的绳床，空荡荡的靠在东山头。因为胆怯，竟然没去墓地祭祀你。奶奶，我什么也没为你做，但愿在以后的日子里，燃一氯清香时，若能悉闻，美丽的他世界知晓孙女的心事。

2007年4月22夜于罗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