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俩

　　人生写满了相遇。遇到生养我们的亲人，遭逢契合灵魂的友人，遇到言辞恳切的师长，遭逢相伴一生的爱人，遇到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遭逢相忘江湖的一的过客……有些来去匆匆，有些牵连不断。那些人那些事，连绵不断，汇成了岁月的河。

 

　　不是友人提醒，大概不会主动想起那个人，那个浮动在河面上那个人影。记忆把她搁在拐角的河岸，我把她藏在深沉的雾里。

 

　　一朝风起雾起，旧梦迷人。

 

　　说来我们本应该是世上最亲密的关系，算上胎里十月我们在一起不到五年。更已是半生不曾再见。说我们是最遥远的陌生人吧，回忆轻轻浅浅，都是她的影子。

 

　　她和父亲的相遇，大概是秧青的五月。田里春水初涨，水天都是通透的白。埋头插秧的小伙子累了，抬起头看见了他乡送嫁的姑娘，齐耳短发，白净脸庞。娇羞低头，不声不响。在一群口哨声里，小伙子喊着新郎官，新娘子给你，那个伴娘介绍给我……田里人群笑弯了腰，路上姑娘羞红了脸。这是父亲唯一一次提起他们的相识。仿佛我也旁观了那场改变我们三个人一生的相遇。和所有爱情一样，故事的开头总是适逢其会，和俗套的分别一样，故事的结局总是天各一方。

 

　　我和她相聚太短，分别太早。所有的记忆都是零碎的拼凑和家长里短的听说。只记得最后那几年父亲他们兄弟失合闹得厉害。记得半夜父亲背她去医院，我站在灯下眼睁睁看着三爹冲进来打砸东西。一地稀碎，人影可怖。只模糊记得他们离婚那时我发了高烧，在医院里看到父亲歉疚的眼泪。额头滚烫，眼泪冰凉。后来啊那个人就消失了，人们说我期盼的弟弟没了，说她带着家当回到山那边去了。再之后的很多年里，她是我记忆里的叛逃者。是避之不及的黑洞。看见父亲咬牙在田地里摸爬，在冷嘲热讽里撑起那个风雨飘摇的家。我不能提她。不愿像她。或者有点恨她。

 

　　四邻逗我，说我欠她，我说我不，她们笑:天下哪有娃不想自己的妈。我握着拳头说我就不。她们又说她回来了要用麻布口袋将我装走，可吓坏我了，学前班了六一前一天，她果真回来了，带着凉鞋和裙子。小小的人儿不许她进教室，躲在桌子下，抱着桌子腿嚎啕大哭……于是啊，我又被婶子们笑了很多年，哪有怕妈跟怕鬼似的。真傻……

 

　　还是喜欢和父亲待在一起，他绝口不提那个人，只一遍遍告诉我要努力要服恨。我在想怎么叫服恨呢？努力读书算吗？乖巧听话算吗？我不知道。只是无数次放牛的时候站在山头，看着远方，有点迷茫:究竟山那边是什么呢？让她毫不回头的舍弃了这个小家？我像是个多余的累赘，是个抛掷的弃儿。我开始拒绝一切跟她的联系。不留妹妹头，不搭理关于她的问话，要把一切跟她关联的相思的都连皮带肉的剜掉。可是啊还是忍不住因为她跟班上男同学打了一架。还是无法避免被陌生伯伯指认是她的姑娘。即使我黑瘦头发枯黄，眉眼依旧像及了她。童年真是沮丧。她成了一个树洞，我把自卑抑郁藏在那里。

 

　　后来啊，我越长越大，开始了解到了她远嫁他乡四邻排挤的艰难，认识到性格不合分居两地的事实。两个人的分开也都曾是撕心裂肺的抉择。婶子们的问话也变了，她回来找过你没有？我摇摇头，婶子叹着气:天下哪有妈不想自己的娃。我轻轻的笑了。开始读懂这些问话背后善意的悲悯，幼年紧握拳头的头开始学会坦然的放开。我沿着曲曲弯弯的小路慢慢走出了大山，求学的途中总能路过她的家乡，雾渡河畔粼粼的小房子，我知道有一个窗口是她的。我没有惆怅，继续往下走，走出大山，山那边是望不到尽头的平原。原谅的尽头是更加广阔的无垠。人生是数不尽的相遇，所有相遇都是长长短短的缘分。生活饱含着百中滋味。所有的滋味都值得去一一品尝啊。

 

　　拖着拽着自己瘦弱的灵魂走了一遭，还是喜欢生我养我的那个的小村庄。依山傍水，温情脉脉。我在家门口嫁了，有了娃也有了一个妈，她在产床前急的落泪，她记得我每一个生日，她烧着一桌我爱吃的菜肴，她做什么都不说，我每一次回家都在阳光味道的被子睡着……你看失去了一个，我得到了更多。缺失的那些年，命运还给了我一生。

 

　　那个人曾给我人生打破一个缺口，我才看见了父亲的坚守人间的冷暖。那个缺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我把感恩和和解贴在那里，竟然也就成了一方弯弯的月亮。通透，温凉。

 

　　和解吧，我和你，隔着遥遥的岁月，我轻轻对河那边呼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