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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你

发布于:2023-07-16 10:28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黎明
  把车停在车棚,充上电,正准备离开,眼角余光瞟到校园栏杆外有人影,春寒料峭,谁这么早站在那里?我低头仔细瞧,那人也弯下腰看,望个正着,原来是我的父亲!
 
  有两年没见到父亲了吧,我走近栏杆,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爸爸,怎么是你?有事吗?”
 
  “没事没事,我摘了一些枇杷,你带回去给轩轩(我的儿子)吃,很新鲜的。”
 
  “哦!”
 
  透过栏杆,父亲清瘦的面庞印入眼帘。父亲的头发,一根根竖直,白花花刺人眼,参差不齐,眉毛稀稀拉拉,有一根眉毛白了,格外长,垂到鼻梁,晃晃悠悠,胡须也好长时间没打理了。
 
  “爸爸,头发要剪了,胡须也要刮一下。”
 
  “哎,老哒也不出门,讲不了那么好看了。”
 
  “如果你没有事,再联系吧,我去上课了。”
 
  “等等,有一点事,你能不能-----帮我写一个公租房的申请。”
 
  “可以!”
 
  “听说你蛮会写,你好点写,争取弄到手,这老了还没个地儿住,唉!”
 
  父亲双手举高,吃力地把一大袋枇杷从栏杆外递进来,接住,好沉。
 
  “这枇杷,没有打药,吃得放心!”
 
  “爸爸,你不给我送枇杷,我也会帮你写申请的!”
 
  父亲讪讪地笑,离开,父亲背着手,佝偻着背,缓缓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穿着睡衣上街
 
  父亲1951年出生,今年72岁。
 
  父亲45岁那一年和我的母亲离异,父亲与母亲婚姻存续的二十余年,好像是在激流里搭桥,木头始终在手里横横竖竖地扛着,累得满头大汗,可桥始终也没搭好,他们都举着木头吃力地站在激流中,与对方争吵,互相埋怨……
 
  日子过得轰轰烈烈啊!如果说是一部电影的话,那就是激烈的枪战片。那种殊死搏斗,你存我亡的情景,常常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绞尽脑汁,竟想不起是谁点燃了导火索?是谁收拾了一地鸡毛?能记住的是父亲那一套紫黑色的睡衣。
 
  那天,父亲和母亲都起了个大早,因为头天晚上舅舅说要杀猪,请母亲过去帮忙,母亲安排父亲赶早去镇上取钱,买一些需要的东西。
 
  父亲拎了他的黑色挎包,准备出门,母亲叫住他。
 
  “哎哎,你就这样穿着出门去的?”母亲诧异。
 
  “怎么?这样穿着不行么?”父亲反问。
 
  父亲当时穿着一套紫黑色的睡衣,表面有毛,还有花色。他起床洗脸刷牙,也许觉得这套睡衣还蛮舒服,就没准备换外套。
 
  “不行不行,你赶快脱下来,谁穿着睡衣去上街?出丑败行的!”母亲嚷嚷着。
 
  “哎,舒服就行,街上哪个还管我穿的啥?我看谁敢给我脱了。”父亲瞅着母亲,针锋相对。
 
  父亲正欲出门,母亲跑上前,伸出两个胳膊,拦着门。父亲腾出一只手,推搡着母亲。
 
  “你今儿不给老子换套衣服,别想出这个门!”母亲咆哮起来。
 
  “老子穿件衣服也要你个臭娘们儿管,滚远些!”父亲也不甘示弱。
 
  母亲扑到父亲胸前,去脱他的睡衣,因为用力过猛,最上面两粒纽扣被扯断撒落在地。父亲激怒了,一拉一拽一推,母亲被直接放滚在床上,他来不及起身,父亲在门口消失了踪影。
 
  父亲走了,母亲开始骂骂咧咧,哭哭啼啼。
 
  “你个砍脑壳死的,敢推老娘?有本事莫进这个门。”
 
  年幼的姐姐和我缩在被窝里,大气不敢出,露出惶恐的大眼睛。
 
  母亲指着我俩,目怒凶光:“你们俩兔崽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姐姐和我商议着,估计父亲回来还有一大架,我们得跑过河,给舅舅捎个信,他请母亲帮忙的事还是早点另谋合适人选。
 
  因为父亲穿着睡衣上街,这件事闹了一整天。父亲回来后,母亲的气已经消了一半。可是父亲有煽风点火的本领,他故意说某某说他的衣服蛮好看,问他的衣服扣子被哪个相好的拽掉了。母亲一听怒发冲冠,两个人大打出手,狭窄的屋子里杯盘狼藉。后来谁来熄火,谁胜谁败,年幼的我们都忘记了。
 
  是父亲不对!睡衣怎么能穿到街上去呢?随随便便邋邋遢遢的男人,难怪母亲看不来他。多年后,姐姐喃喃地说。
 
  母亲就对吗?她真有强迫症,大小事情都要按照她的意思,又不注意方法,谁受得了?我补充道。
 
  为穿一套衣服就能吵一天,真是把吵架当成一桩事业来做的哟!我和姐姐一起感叹道。
 
  那天,舅舅杀猪忙碌了一天,外公外婆安排他提了一大筐肉给我们送来,舅舅也没看到母亲的好脸色。母亲指着那框肉说:“娘家给姑娘送东西,就是下贱胚子,找了个穷鬼,掉进了穷坑,一辈子也填不满!”
 
  很多年以后,我还记得年轻的舅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道是去还是留!
 
  一地的红辣椒
 
  外婆已经卧床三年,身上睡成了疮,皮包骨。母亲一下班,直奔外婆家,给她洗脸擦身。我和姐姐放学也常常去陪伴外婆。善良又生病的外婆,让家里的人络绎不绝。
 
  那天,我走进院子,就听见叮叮咚咚的剁菜的声音,进客厅,看见一片红彤彤的辣椒,父亲坐在大大小小的簸箕中间,头也不抬,剁辣椒。
 
  我走进旁边的卧室,外婆正在吃力地翻身。我又出客厅。
 
  “爸爸,剁辣椒的声音太吵了,不如搬到外面猪圈的平台上去。”我建议说。
 
  “吵什么吵?你外婆一直睡着了吗?”父亲反驳着。
 
  “爸爸,不睡着也需要一个安静地环境,这声音,不生病的人都受不了!”
 
  父亲不理睬我,剁辣椒的声音更大了。
 
  外婆看见我来,叫我用小灵通打给母亲,说她不用洗澡叫她下班回家休息。因为父亲在这里,外婆不想母亲来。
 
  电话还没拨通,院子里就响起了母亲的脚步声。
 
  “你在这儿剁什么剁?整得地动山摇的,我妈怎么睡觉?”母亲一进门就怒气冲冲。
 
  “我想在这儿剁,管你什么事?”父亲满眼不屑。
 
  “这点事好稀罕你操心,你无事莫往这儿跑,老娘自在些!”母亲说。
 
  “我看你一来就不自在,我在这儿剁了几个小时,蛮好!”父亲说。
 
  “你搞清楚点,这是我的家,我限你五分钟搬出去,不然老子让你好看!”
 
  父亲继续剁着,咚,咚咚,咚咚咚,节奏里充满着挑衅。
 
  母亲奔过去,用力抬起簸箕,翻过来,红艳艳的辣椒皮儿顷刻喷洒一地。母亲抓起框子的大辣椒,望父亲脸上身上猛砸,父亲站起身反抗,他俩又在客厅里打作一团。外公和舅舅及时赶到,制止。
 
  外公说:“你们都回去吧,以后不要来了。”
 
  一路上,我想起了病重的外婆,她是不是躲在被窝里,默默垂泪?
 
  1996年春,外婆走了,带着对我母亲无限的牵挂和不舍,还有担忧,去了美丽的天堂。1996年秋,我的父亲和母亲正式离婚。外婆天堂有知,也会预料这个结局。
 
  那倾撒一地的红辣椒,常常浮现在我的眼前,也常常浮现在母亲眼前。前年,母亲串辣椒皮,她喃喃地说:你外婆,被那个背时鬼呕死了。母亲嘴里的背时鬼,就是我的父亲。
 
  外婆一生过得不舒心啊!母亲也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怨不得谁。
 
  申请无果
 
  离异后,父亲简单收拾了行李和自己的衣物,离开了我们的家。那一年,我正好20岁。从此,父亲和我,和我们的家,都是疏离的,我努力在记忆中去搜寻,竟都是支离破碎的片段。因为聚少离多,我们已经习惯了过年没有父亲,平时也不见人影,父亲渐渐成了一个模糊的符号。
 
  其中,有十年的时间,父亲去了外省打工,我们没有任何联系的方式,或者说,我们在努力寻找与他的接洽,但他是拒绝的。
 
  近些年,父亲老了,不能去远地儿,只能回归故乡。眼皮底下,不能日日见到,也总能听到关于父亲的消息。
 
  “双双,你爸爸在工地上把脚崴了,住院了,现在好了吗?”
 
  “嗯嗯,好多了,谢谢您关心!”
 
  焦虑中,其实我并不知道这件事,赶紧联系父亲。
 
  “爸爸,听说你把脚伤了,你在哪里?”
 
  “两月前就好了,哪个嘴尖毛长的多管闲事,告诉你了,我很好,你管好自己就行。”
 
  “双双,你爸爸回古夫有一个多月了吧,你们没在一起聚聚?”
 
  “真的么?我还不知道了!”
 
  “双双,你爸爸又找了一个老婆,天天在跳广场舞,比你爸爸小十多岁,还拿结婚证了,你们没见过面?”
 
  “没有。”我如实回答。
 
  关于父亲的信息量挺大的,却都是从别人之口得到,我永远是后知后觉。后来我想通了,父亲不想和我联系,他把我屏蔽在他的世界之外,时间久了,我也习惯。只要父亲身体好,心情好,他爱怎样就怎样吧!
 
  今天,他为了公租房的事情竟然主动找我,父亲老了,落叶归根,似乎没有力气执拗。
 
  傍晚,打开电脑,竟然无从下笔。除了知道父亲的姓名,电话,身份证号,其余,都是未知。
 
  “爸爸,你要把你的基本情况发给我,我才能写申请。”
 
  “什么情况?自从厂里破产,我就没有房子住,一直搬来搬去,现在老了,耐不活搬,这就是基本情况。”电话那头,父亲的语气,满满的火药味。
 
  “爸爸,没有房子住的人多,你要把你的经济收入,厂破产后的经济来源,再婚后的家庭情况都要说给我听。”
 
  “这个经济收入,你不能写真实的,我的退休金和你幺幺两个人用,超过了最低收入,不符合,所以你要少点写,写个一千多,写多了就搞不到公租房,明白不?”
 
  “我明白,爸爸,关键是你的收入是查得到的!”
 
  “哎呀,你写个大概就行哒,那些搞到公租房都是很困难的吗?有的有好几套房,收入也高,怎么搞到公租房啦?”
 
  “也许,那些人是找到会写的高手,申请写得蛮漂亮!”
 
  挂了电话,我陷入沉思,我准备敷衍这件事,明摆着的,父亲根本就搞不到公租房。
 
  近几天,陆续收到父亲的短信,工厂哪年破产的,走南闯北去打工,收入微薄,工地受伤,哪年再婚,老婆无业,老婆的儿子们都做小生意,收入微薄养家难。我一一回复收到,不再主动询问任何一个问题。
 
  寻找了一个写申请公租房的模板,我把父亲给我的信息一个个对号入座,删繁就简,我追求情真意切,父亲不是要我把他写得惨兮兮么?能通过他那一关就行了。
 
  我把写好的申请发给父亲,还一式三份交给他手里,告诉他递交的程序。父亲很满意,布满褶子的脸上笑容满面。
 
  几个月过去了,日子波澜不惊,我也很少看见父亲,有两次在河边看见散步的他,我们也是简单寒暄几句,我不过问公租房的事,父亲若是得到了,他会告诉我的。
 
  那一天,我又在古洞口桥头遇见父亲。
 
  “双双,我和你幺幺没有住在她的廉租房了,她坚持要租出去,我们又搬家了。”
 
  “哦,住得还满意吗?”
 
  “又小又简陋,住得不舒服。”
 
  “公租房没落实,是因为他们查到收入不对吗?”
 
  “嗯嗯,还有,你幺幺的儿子查到有车,你们都有房,所以,唉!”
 
  “双双,你说,儿子有车,姑娘有房,几个老的能享用?凭啥我不能要公租房呢?”
 
  “爸爸,你说的都对,你拿着高工资养活幺幺,她却不愿意让你住在她的廉租房。爸爸,你是男人,你有,才是真正有,你没有,那是真没有,你还能指望别人?”
 
  父亲垂下眼帘,若有所思。
 
  “爸爸,我希望你身体好,心情好,安度晚年!”
 
  父亲走了,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母亲的身影竟浮现在眼前,走路蹒跚,满头银发,那个在家里叱咤风云争强好胜的母亲,晚年竟和父亲一样。父亲,你可知道,我们母女三,跟着没有原则脾气暴躁的你,犹如秋风中的落叶飘摇不定,唯有选择认输。而我,更懂你,你老无所依,也为自己一辈子的执拗,埋了单!
责任编辑:胡俊月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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